八 太阳的照射

拉法埃莱感到死亡临近时,把外甥叫了来。多那托到了后,很长时间两人一声不响。老人没决定是否开始谈。他观察多那托,多那托则安静地呷他给他的康巴里酒。他差点想算了,但是,最后尽管他担心在外甥的眼睛里看到厌烦或发怒的神情,他冲口而出:

“多那托,你知道我为什么做了你的舅舅吗?”

“是的,小舅。”多那托回答。

“在我帮助你的舅舅米米和佩佩给聋哑女下葬的那天,我们怎么决定做兄弟姐妹的,有人告诉过你了。”

“是的,小舅。”多那托又这么说。

“我又怎么放弃我的姓——这不值什么——而取了斯科塔这个姓。”

“是的,小舅。有人告诉过我了。”

拉法埃莱停顿了一下,这个时刻到来了,他不再害怕,他急忙要宣泄心头的郁积。

“有一桩罪行我愿意忏悔。”

“什么罪行?”年轻人问。

“那是好几年前了,我杀了一位教会里的人,唐卡洛·博佐尼,蒙特普西奥的本堂神父。这人品质恶劣,但是我杀了他也毁了自己。”

“你为什么做这件事?”多那托问,他一直认为他是舅舅中最温和的人,这样的人竟做出这样的忏悔令他感到惊愕。

“我不知道,”拉法埃莱结巴着说,“这是在火头上做的,相信我,我是个懦夫,我不敢要求我想望的事,所以我的怒火就积在心里,所以面对这个一钱不值的蠢神父怒火就爆发了出来。”

“你这是在说什么?”

“说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

“我没有敢要求她做我的妻子。”

多那托目瞪口呆了。

“小舅,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他问。

“因为我快要死了,这一切都会随着我消失在地下,我愿意至少有一个人知道我一辈子心底隐藏了什么。”

拉法埃莱不说话了。多那托不知道说什么。他有一时心里在问,他应该安慰舅舅,还是更应该作出不赞同的表示。他想不出话,感到意外,没什么可以再说的,舅舅也不等待任何回答。他开口说是为了把事情说出来,不是为了征求谁的意见。多那托感到这次谈话将会改变他,这不是原来所能预料的。他站起身,神情有点为难。舅舅长时间瞧着他,多那托觉得这位老人由于把他作为知心人而几乎愿意为此进行道歉了,仿佛他还不如把这些年代久远的故事带走了事。他们相互热烈拥抱,又分开了。

拉法埃莱几天后过世,在他的塔台的渔网中间,身子底下滚滚波涛声,那是心的宣泄。葬礼那天,他的棺材由他的儿子米歇尔、侄子维多里奥和两个外甥埃里亚和多那托担着。卡尔梅拉也出席了,脸无表情,她不哭,身子挺直。当棺材担到她的面前,她把手放在嘴上,在棺材上放下一个吻——这使拉法埃莱在死亡中微笑。

全镇的人看到棺材经过,都感到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们埋葬的不是拉法埃莱,而是斯科塔·马斯卡尔松整个家族,大家在埋葬旧世界,那个经过疟疾和两次世界大战的旧世界,那个经过移民潮和贫困的旧世界,大家埋葬的是旧的记忆。人是算不得什么的,不会留下一点痕迹。拉法埃莱正在离开蒙特普西奥,所有人在他经过时脱去帽子,低下头,意识到不久会轮到他们自己消失,这不会让橄榄树流出一滴眼泪。

舅舅说出自己的秘密,使多那托的宇宙动摇。从此,他瞧着四周的生活,眼里带一种倦意,一切在他看来是虚假的。他的家族史就是一连串失意人生的沧桑史。这些男男女女都没有过上自己愿意过的生活。他的舅舅从来不敢表白自己的爱情。在家族的历史中还隐藏着多少其他不为人知的伤心事?他心中侵入极度的悲哀,跟人来往在他已变得不可忍受,唯一留下的事就是走私了。他全心全意去做这件事,他完完全全生活在船上。他也只能如此,做个走私者。是不是香烟已无关紧要,走私的也可以是珍宝、酒或者塞满无价值废纸的麻包,主要是夜间行船,在一片寂静的海面上自由漂流的这些时刻。

到了晚上,他解开缆绳,黑夜开始了。他驶至蒙特富斯科岛,这是意大利海岸边上的一座小岛,一切非法交易的集散地。在那里阿尔巴尼亚人卸下他们偷来的货物,进行交换。归航途中,他的小船装满箱装的香烟。他在黑夜里跟海关缉私船玩捉迷藏,这叫他好笑,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中好手,没有人抓得住他。

他有时还远航到了阿尔巴尼亚,那就要用一艘较大的船只,但是他的内心不喜欢这样的远航,不,他爱做的是驾了他的那艘渔船,沿着海岸的一个个海湾往前开,就像是沿着墙走的一只猫,在温柔的黑暗里干非法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