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宴会

夜色降临。卡尔梅拉拉上铁门。她不愿意再受打扰。她想:“肯定还有几名迟来的顾客,但是要是幸运的话,他们看到店面已经半关了,不一定硬要进来。”好在不管怎样,他们就是叫唤,就是敲门,她也决定不去理会。她有事要做,不愿意再受打扰。她走到账台后面,双手神经质地抓住那只作为钱柜使用的木盒子。“正常情况下也应该对一对账了。”她想。她打开盒子,手指伸入这堆折皱的小票,试图把它们整理、摊平、点数。手指在纸堆里带着穷人的那种癫狂。她的手势表示焦虑。她带着恐惧等待着一份判决。这里面的钱够吗?平时她回家以后才轧账。不慌不忙。根据判断就可知道这天的生意好还是不好。并不急于要把钞票点清以后才心里踏实。但是这天晚上不一样。这天晚上,是的,她在店铺的暗影里捧着那个钱柜,就像小偷捧着他的赃物。

“五万里拉。”当一小堆钞票整整齐齐放在面前时,她终于喃喃地说。她拿起那束钞票,放进一只信封,然后把盒子留下的零钱倒入那只给她装每日收入的布钱袋。

然后她关上烟草店,动作迅速急促,像个在搞阴谋的人。

她没走回家的路,而是疾步转入马蒂里路。这时凌晨一点缺十分,路上无人。当她走到教堂前广场,她满意地看到自己先到。她不愿在公共椅子上坐下。刚刚走了几步,才有一个男人走近来。卡尔梅拉觉得自己像是个脸对着风吹的小女孩。那个人礼貌地向她点头行礼。她神经紧张。她不愿意这次见面拖得太久,害怕有人在这个不适当的时刻看到他们,全村的人就会喋喋不休了。她取出准备的信封,交给对方。

“这是给您的,唐卡尔丹拉。大家有言在先的。”

那个人微笑,把信封装入他的麻布裤的口袋里。

“您不点一点数吗?”她惊奇地问他。

那个人又微笑——表示他不需要这类谨慎的做法——然后向她致礼后消失了。

卡尔梅拉留在广场上。这一切只持续了几秒钟,她现在是单独一个人。一切都结束了。这次见面在精神上纠缠她已有几星期,这次贷款到期使她失眠了整整好几个夜里,这两件事刚才都过去了,在晚风或街头噪声中留不下一点特殊的痕迹。可是她感觉出她的命运刚才出现了转机。

为了让烟草店开下去,斯科塔兄妹欠了人家许多钱。自从他们投入这场冒险以来,他们不断地借债。管理财务的是卡尔梅拉。她跟哥哥什么都没说,却陷入了高利贷的恶性循环。那个时代蒙特普西奥的高利贷者做生意的方法很简单。大家对数额、利率、归还日期达成协议,日期一到把钱还清。既不落笔也没有合同,没有证人,只有诺言,相信对方的善意与诚信。谁欠债不还就有大祸临身。家族之间的械斗是血腥的,无休无止。

唐卡尔丹拉是卡尔梅拉的最后一名债主。为了支付她向大街咖啡馆业主所借的钱,她在几个月前向他求助。唐卡尔丹拉也成了她最后的救星。他帮她摆脱困境,也藉此加倍收回他借出的钱款,但这是规则,卡尔梅拉也没有异议。

她瞧着她的最后一名债主的身影在路角消失。她真想高叫和跳舞。烟草店第一次归他们了,第一次完全属于他们了。扣押的危险消除了。也没有作出抵押。从今以后他们为自己而工作。每赚一个里拉,这一个里拉是斯科塔兄妹的。“我们再也不欠债了。”她反反复复说这句话,直到感觉眩晕为止。这也像是第一次取得了人身自由。

她想到了哥哥。他们一直毫不计较地工作。朱塞佩和多梅尼科负责土木工程。他们盖成了一个柜台,重铺地面,墙内涂上石灰。逐渐地,年复一年,商行略具规模,有了人气。仿佛这个由老石头砌成的冷店铺,在人的汗水的灌溉下终于开花了。他们工作愈辛苦,烟草也愈美丽。不论是一家商店、一块田地或一艘船,人与工具之间存在一种看不见的、由尊敬与憎恨组成的联系。人予以关怀,人对它百般小心,然后在夜里又对它发牢骚。工作折磨你,把你累断了腰,偷走了你的星期日和家庭生活,但是你不管怎样就是舍不得放下。烟草专卖店与斯科塔一家就是这个关系。他们咒骂它,同时又崇敬它,就像你尊重你的衣食父母,就像你诅咒使你未老先衰的岁月。

卡尔梅拉想到哥哥。他们献出了自己的时间与睡眠。这份债,她知道她永远无法还清。这份债,没有东西可以偿还的。

她甚至没法把自己的幸福告诉他们,因为这样一来她必须对他们说到她欠过的债,她冒过的风险,这是她不愿意做的。但是她急于要回到他们身边。明天,星期日,她就要看到他们大家了。拉法埃莱发出了一次奇怪的邀请。前一个星期,他过来宣布他邀请了全体家族——女人、孩子、任何人——到那个叫萨那科尔的地方去。他没说这次邀请的理由。但是明天星期日他们都要在那里相聚了。她向自己承诺,要对自己的亲人给予前所未有的体贴。她对每个人都会有所表示。她要对他们关怀备至。向每个她曾占用过时间的人。她的哥哥,她的嫂子。每个为了烟草店的生存而出过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