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手提箱诺贝尔奖演讲词(第6/6页)

父亲到我办公室留下那个手提箱的一周后,他又来看我。和往常一样,他给我带来一块巧克力(他都忘记我已经四十八岁了)。亦和往常一样,我们闲聊调侃,谈些生活、政治和家庭琐事,直至父亲的眼光瞥向他放下手提箱的那个角落,并发现我动过了它。我们彼此注视着,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沉寂。但我没告诉他我想看看里面的内容,并已经打开过它。相反,我移开了目光。父亲明白了。我知道他明白了。他也清楚我知道他明白了。但所有这些默契,只持续了几秒钟。父亲是个非常乐观,容易相处的人,他对自己充满信心:他像往常一样对我微笑。起身离开房间时,他又像一个父亲一样,给我讲那些美好、振奋人心的事情。

像往常一样,我看着父亲离开,对他的快乐、他的满不在乎和镇定自若的脾性很是忌妒。我也依然记得,那天我内心闪过的一丝快乐让我觉得羞愧。这种快乐源自于我的另一种想法,那就是,或许正是因为我的生活不像父亲那样舒适,我没过像他那样快乐或无拘无束的日子,我才把生活奉献给了写作——你们理解的……以父亲作为代价来这么想事情,让我感到羞愧。因为父亲是所有人当中,从未给我带来任何痛苦的人。他总是给我自由。所有这一切也提醒我们,写作和文学与我们生活中心的缺失有紧密的联系,与我们的幸福或负疚感紧密相连。

事情总是有对应。我还记得那天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它给我带来了更深的负罪感。在父亲留给我这个手提箱的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我决心成为一个小说家的第四个年头,即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弃了其他一切,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完成了第一部小说,那就是《杰夫代特先生》。我用颤抖的双手把这部我用打字机敲出的,尚未出版的小说递给父亲,请他阅读后告诉我他的想法。这不仅是因为我对他的品位和才智怀有信心,还因为他的意见对我很重要。因为和母亲不同,他从不反对我想成为作家的梦想。那时,父亲和我们不住一起,离我们很远。我迫切地盼望他归来。两周后,他回来了。我跑着去给他开门,他什么都没有说,但立刻伸开双臂拥抱了我。他用这种方式使我明白,他非常喜欢我的小说。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那中间埋藏着深厚的感情。平静下来之后,我们聊了起来,父亲用极富感情、充满夸张的语言,表达了他对我和我的第一部小说的信心: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像此刻一样,站在这里,满怀巨大的欣喜,赢得这一奖项。

他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让我相信他对我的好评,也不是要把这个奖项树立成我的目标。他说这些,就像一个普通的土耳其父亲,为支持、鼓励他的儿子而说的“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帕夏!”多少年来,不论他何时看到我,总用同样的话来激励我。

我的父亲过世于2002年12月。

今天,当我站在瑞典文学院,面对授予我这项伟大奖项、伟大荣誉的尊敬的院士们,面对尊敬的客人们,我深深地渴望,父亲能在我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