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黑笔(第2/3页)

人们关于我们的所有言说,总是互相矛盾。我们觉得这十分可笑。大量的文章、观点和研讨会都想确定,我们来自何处——要证明我们是维族人、土耳其人、蒙古人、波斯人,或确定我们生活的时间是在12到15世纪之间。尽管彼此客气地争论了许多年,但对我们究竟来自何时何地,学者们还是没能提出更为确切、可信的相关证据。他们所做的,只是徒增疑虑而已。

被民族主义浪漫神话所吸引的土耳其人,热衷于证实我们是来自蒙古或是中亚地区。看着同一画册内诸多神灵、邪神、恶魔,他们很容易联想到,我们也是萨满教徒。说到我们自己,我们很高兴这些面目狰狞却迷人可爱的生灵,有着同样狡诈的表情,并以粗犷、卷曲的线条被描绘出来。由于画册中有些以同样手法描绘的恶魔源自中国,因此有些学者声称,我们来自更加遥远的地方,甚至是中国。这一点打动了我们的游牧灵魂,唤醒了我们对旅途的热爱,所以,同样令我们开心。

有些学者认为,画卷中的某些恶魔形象受到了《列王纪》的影响,或是与大布里士白羊宫的某些作品非常相似。这些学者由此将我们的发轫地限定在伊朗境内。大部分学者最终还是倾向于认为,我们是1514年那场战役的战利品,伟大的奥斯曼苏丹塞利姆一世在查尔德兰战胜了波斯萨法维王朝。甚至,还有学者研究了我们那位穿红衣服的朋友所戴的铃状头饰,然后认定我们是俄罗斯人。

所有这些猜测带来的怀疑和惊叹,都是因为我们渴望引起你的惊慕,请你把我们当做绘画来欣赏。首先,画面本身就会激起好奇、恐惧和怀疑。而后,有关我们来自何处的谣言和各种观点,又会带来一种神秘的气氛。作为来自世界偏远角落的绘画,我们感到万分自豪。因为我们是如此神秘莫测,引发了如此众多的讨论和争端。至于人们所写的关于我们的一切——是的,这的确令我们心神不宁,因为,这有可能使人们忘记我们是绘画。但所有这些历史永恒长河中有关我们的文章,所有观察家一股脑儿堆在我们身上的疑虑、恐惧和惊羡——这一切都赋予了我们迷人的魅力。

我们真正想说的是:别再去试图证明我们来自中国、印度、中亚、伊朗、河中地区[1]还是土耳其斯坦了。别再去试图查明我们究竟来自哪里,将去何方了。相反,请留意我们的人性吧。看看我们是怎样迎接未来的。我们双目圆睁,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之中。我们努力保护自身,尽管痛苦在蔓延滋长,我们也从不向外人诉苦。我们的贫穷显而易见,我们的恐惧和永无终止的旅途也是如此——我们是赤脚巨人,我们是骏马,我们是可怖的生灵——感受我们的力量吧!一阵风吹皱了我们的衣角;我们恐惧,我们颤抖,但我们仍沿着自己的道路继续向前。即将穿越的阴冷平原,就如同这描绘我们的无色平淡的画纸。这片旷野之上,没有高山,也不见丘陵;我们是永恒的,属于那个超越时间的世界。

一旦感觉到我们的人性,我们相信,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感觉到我们体内的恶魔。我们非常清楚,我们和恶魔是同等货色,即使我们也害怕这些恶魔。看看那些生灵的触角,他们的头发、卷曲的眉毛,我们的躯体也同样卷曲。他们的手和结实的双腿,和我们一样粗壮,但看看他们是如何富有活力!看看恶魔的鼻子,再看看我们的。明白我们是兄弟,对我们心生恐惧吧。可是我们觉得你应该心生恐惧的时候,却看到了你在笑。

我们知道,我们无法令你浑身发抖,这里有一个悲剧性的原因。我们曾置身其中的那些故事,已经遗失。就像你无法知道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你甚至不知道,我们属于哪个故事中的哪个部分,这尤为糟糕。在经历了如此多的厄运和灾祸,穿越了漫漫长路,仿佛连我们都忘记了自己的故事,忘记了自己是谁。

我们听到有人愤而力陈,说我们是土耳其人、蒙古人,或大布里士人。在我们被描绘了数个世纪之后,仍归属未定。我们被归于众多人种、民族和故事。远处那个牙尖爪利、咧嘴而笑的恶魔——也许他会把我们中的哪个人带走,谁知道他又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很可能是带进地狱。是的,举例来说,就像你们中许多聪明人已经猜到的那样,我们可能出自那部伟大的波斯史诗《列王纪》,我们描述的,或许是巨魔阿克万准备将沉睡的英雄鲁斯坦扔进里海的那一幕。但其他画呢?它们又描述了哪些时刻,属于哪些故事呢?当我们三人牵着驴子,沿路走来之际,我们又给哪个被遗忘的故事中的哪幕景致,带来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