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黑笔

我们从何而来,我们是谁,将前往何处,是谁把我们描绘。对于诸如此类的种种流言,我们早已厌倦不堪。从本质上说,我们不是那种轻易被流言迷惑的人,也不会为人们讲述的各种关于我们的故事所动摇,不论其真假与否。显然,我们根本不在乎学院派人士讲的那一套,而当我们听到,有人在仔细审视我们的绘画后  信口雌黄,我们同样不当回事。就像和我们站在一起的那只驴子,我们同属于这个世界。我们认真小心地穿越这世界,非常清楚自己将前往何处。我们关心的是,人们对于我们来自何处、终去何方等问题总是争论不休,以至于忘了我们是一幅画。我们倒宁愿你们喜欢我们,不是因为我们来自某个被历史忘却的故事里最黑暗、最失落的犄角,而是因为我们是一幅画。请你们用以下的方式看待我们:品味我们的存在、我们简朴的色彩,以及我们耽于谈话的方式。

看到我们经历的这一过程——还没上胶、尚未完成的画稿,被人用粗略的线条草草勾勒而成,我们非常高兴。因为艺术家有意不去画我们身后的天际线或大地、青草以及被我们重重践踏的鲜花,反而将我们原始的男子气概毕现无遗。他的目光会被我们硕大的手指,粗犷的衣衫,强悍、健壮、让我们牢牢扎根于大地的姿态所吸引。请留意那头驴子眼中的惊慌,和我们眼中闪烁的邪魔之光。看看我们眼神中的惊慌之色,仿佛我们受到了某些事物的恐吓。而同时显而易见的是,画家描绘驴子的迷人手法、对我们的随意勾勒、赋予我们脸颊的色彩,这些都使画面体现出了轻松的氛围。你在我们眼中看到的担忧、惊恐、慌张、滑稽的紧张,我们周围的空白之处——所有这些都暗示着,将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似乎在几百年前的某一天,我们三人牵着驴子漫步街头,偶然碰到了一位画家——如同故事里的情形一样——那位绘画大师,上帝都赞美他,将我们俘获于纸上,灵巧娴熟。这里,请允许我们使用一个来自其他年代的词汇:这简直就像是为我们拍了张照片。我们的绘画大师拿出粗糙的纸张、黑笔,飞速地画下我们,乃至画面上那位喋喋不休的唠叨者还来不及闭嘴,于是,他丑陋的牙齿就那样闪闪发光。我们喜欢你欣赏我们丑陋的牙齿、髯须、笨拙如熊掌的双手,还希望你们喜欢我们在其他画中的肮脏、疲惫、卑劣,甚至恶毒的外貌。只是要记住:你们笑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这幅画。

但我们知道,你们最为关心的,其实是那位绘画大师。你们是如此可怜,生活在一个爱上一幅画之前,必先知道它出自哪位大师之手的年代。那么好吧:他的名字是穆罕默德·思亚赫·卡拉姆,黑笔穆罕默德。或许他绘画的主题和风格,很容易使人认为,我们的艺术家和这位画了大量游牧者的人正是同一位。但所有学者都认为,画面边缘的签名是很久之后才加上去的。我们可以肯定他们的推测。

画我们的那位画家,并未在画上签名,因为,他生活在一个说书和艺术比名声更为重要的时代。实话告诉你,我们压根儿就不在意这些名声。毕竟,我们是很久之前的作品,那时的绘画,只是为了阐释故事。因而,只要很好地为我们的故事服务,对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我们很谦卑。但这些故事后来被久久遗忘,在一个更愿意按照我们自身的特点把我们当做绘画来看待的时代,即艾哈迈德一世(1603—1617)统治时期,托普卡帕宫一位眼光锐利的收藏家,大胆地在许多画上署上了这个签名。这是极其偶然的。因此,“黑笔”更多被看做是画面的一种属性,而非签名。

人们渴望将我们与名画家相关联,还因此而引发了更多的误解。因为,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个签名同样出现在同一画册中的许多其他画上,尽管它们表现的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和主题。只因为我们一同出现于《法蒂赫》(Fatih)画册上,人们就给我们标上了同样的签名。历史学家杜斯特·穆罕默德、卡迪·艾哈迈德,还有穆斯塔法·阿里,都曾写过一些关于波斯和奥斯曼艺术家的只言片语,却从未提及思亚赫·卡拉姆。换句话说,对于我们这位技艺娴熟精湛的画家,除了其名字之外,我们一无所知。

但是,为了安慰那些急于给我们安上一些风格、名头、签名以及大师称号的人,我们也可以这样说:我们被赋予的名称——黑笔,指的是16世纪波斯作家们喜爱的一种黑白线描的厚边绘画。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黑笔,指的不是我们在街头溜达、闲聊之际,飞快地把我们画下来的画家的名字,而是指他的绘画风格。但倘若真是如此,那么,我们又怎么解释他遍撒在我们周身的鲜亮的红蓝色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