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贝利尼和东方(第3/3页)

在我生活的狭小世界里,贝利尼画的这幅坐着的青年像非常有名,尽管它的名气还比不上他的征服者穆罕默德肖像画。那盘腿而坐的人物,常常被认为是杰姆苏丹,此人曾遭受兄长的残酷迫害,其悲惨命运在许多怪异和传奇小说中都有描述。我儿时的课本,通常由共和国早期充满激情的民族主义西化人士执笔写成。在这些课本中,杰姆被描绘成一位对艺术和西方敞开大门、胸怀宽阔、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王储,而最终把他毒死的亲哥哥巴耶济德二世,则是一个狂热之徒,他将西方世界拒之门外。征服者穆罕默德死后,贝利尼的那幅肖像画先是被送往大布里士的阿卡克尤鲁宫,后来又移至今天伊朗境内的萨法维宫。在得以返回奥斯曼的宫殿之前,这件卓越的艺术品或是被当做战利品,或是作为礼物,经历了数次复制。这一时期的临摹者,主要是波斯的画家。其中一幅复制品,现存放在华盛顿的弗利尔博物馆,据说出自贝赫扎德(Behzad)之手,至少那些满脑子都是浪漫幻想、以为东西方大师们都在绘制同类画作的人,是这么认为的。就近观看这幅描摹画,就会发现在贝利尼巧妙留下的空白处,被萨法维的画家添上了肖像画。后者是想借此让我们明白,穆斯林艺术家们对西方肖像画,特别是自画像的概念所知甚少,而在这些领域的技艺匮乏,又是如何使他们焦虑不安。哈佛教授大卫·若克斯伯格(David Roxburgh)发现,在贝利尼完成这幅小肖像画八十年后,它与其他一些肖像画出现在萨法维画册上,画册里还有一些中国明朝的画像。画册前言中的一句话表明,即使是最伟大的萨法维艺术家,也已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的缺陷:“肖像画习俗在Cathay(中国)和法兰克(欧洲)土地上繁荣盛开。”但这并非是说,波斯画家对肖像画难以抵抗的魅力视若无睹。看看霍斯陆与席琳的故事,这个最能激发细密画家灵感的经典伊斯兰故事。美丽的席琳对英俊的霍斯陆一见钟情,恰恰是在看到其肖像画之际。而如果按照威尼斯文艺复兴肖像画的标准,有人就会指责波斯细密画家描绘霍斯陆与席琳爱情场景的手法实在太过天真。这对这个传统的爱情主题,无疑是一个反讽。在波斯插图手稿中,这类场景必须有画中画,就如同贝利尼和贝赫扎德那些润饰仔细的肖像画一样,他们所描绘的,几乎都不是肖像画,而是关于肖像画的理念。

文艺复兴之后,西方首次认识到,他们不是在战争中,而是在艺术中压倒了东方世界。在贝利尼“东方之旅”的一百年后,瓦萨里(Vasari)描述道,奥斯曼苏丹尽管迫于宗教原因反对绘画,但也不得不敬佩贝利尼在伊斯坦布尔系列的肖像画中展现出的娴熟技艺,并对其称赞有加。在写到菲利普·利皮(Filippo Lippi)时,瓦萨里说,当这位画家被东方海盗俘虏之后,他的新主人要求他为自己画幅肖像,而画作的逼真让海盗吃惊不已,他恢复了利皮的自由。在我们的时代,西方的分析家或许对西方军事优势带来的后果心有不安,他们不想谈论文艺复兴艺术那毫无争议的冲击力。相反,他们看重贝利尼细腻的肖像画,以此好心地提醒我们说,东方人也同样具有人性。

在征服者穆罕默德死后,他的儿子巴耶济德二世在生活方式上未能体现乃父之风,对肖像画也没有那么钟爱,他甚至在集市上卖掉了贝利尼的肖像画。在我童年时代的土耳其,中学课本对这种无视文艺复兴艺术的行径表示哀伤,视其为谬误和错失良机之举,并指出,倘若我们以五百年前的状况作为起点继续前进,我们或许已经创造出一种不同的艺术,成为“一个不同的国家”。也许是吧。每当我看到贝利尼的盘腿青年,我就会想,这另一条途径,或许对细密画家来说最为有益。因为他们这样可以画得更出色,一旦他们坐到桌边时,也能免除关节和双腿的疼。贝克特书中的主人公就常被这类疼痛弄得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