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贝利尼和东方(第2/3页)

在“贝利尼和东方”展及其随赠的目录中,有许多例子体现了这种幼稚的幻想。其中一幅,是选自托普卡帕宫画册里的水彩画。它被认为出自奥斯曼艺术家思南·贝格之手,且明显受到了贝利尼肖像画的启发。这幅名为“嗅玫瑰的穆罕默德二世”的水彩画,既非文艺复兴威尼斯风格的肖像画,也不是波斯—奥斯曼的古典细密画,它总是令观赏者无所适从。另一位土耳其画家舍可尔·艾哈迈德帕夏,他的绘画糅合了东方(奥斯曼-波斯细密画)和西方(欧洲风景画,特别是库尔贝[Courbet]的风景画)两种传统。约翰·伯格(John Berger)在一篇关于艾哈迈德帕夏的文章中,谈到了同样令人无所适从的感觉。尽管他感到,这不安来自于协调两种不同技法的诸多困难,例如对透视法和没影点的使用。但同时,他也体会到,世界观的协调统一才是根本的问题。在这类受贝利尼影响的奥斯曼肖像画里,惟一用以弥补拙劣手法的事物,是穆罕默德二世正在闻的那枝玫瑰花。但这令苏丹更不自在。真正让玫瑰及其芬芳达到其表现效果的因素,与其说是它的色泽,还不如说是穆罕默德二世那只醒目的奥斯曼式鼻子。如果我们知道画这幅水彩画的艺术家,事实上是生活在奥斯曼人当中的法兰克人,或者确切地说,极可能是一个意大利人,那么我们就会再次想到,文化影响是双向的,它的复杂性难以估量。

另一幅画的确是贝利尼的作品,它以超乎寻常的优雅隐喻了富有人情味的东西方故事。这在政治上是否可行,引发了学术界的争论和关注。这幅异常质朴的水彩画,和细密画差不多大小,描绘的是一名盘腿而坐的年轻男子。画中戴耳环的男子,手握钢笔,低头书写,但纸上却空无一字,因此我们无法确定他是一名画家还是抄写员。但从他那面部的表情,专注的目光及嘴唇的形状,甚至从其左手自信地护着膝盖上的纸张的模样,我可以立即看出,他正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工作之中。他将全部心神倾注在这张空白的纸上,完全忘掉了自己,这令我敬佩不已。我觉得他是那种能将工作(不论是绘画,或是文字)的美妙和完美置于一切之上的人。他是一位只有完全投入工作,才能够体会到极致快乐的艺术家。画家很明显对他所描绘的对象抱有同情之心,我很欣赏这点,这也让我越发欣赏这位年轻侍从的白皙面容之美,他还没有长出胡须来呢。征服者穆罕默德喜欢年轻貌美的男子,为了他们不惜冒政治风险,还命人为他们做画。第一个发现这一事实的人,是伊姆罗兹的半官方历史学家克瑞托沃勒斯,后来又有许多西方基督教编年史学家发现了这一点。从那时起,良好的容貌就是入选奥斯曼宫殿当侍从的重要因素。年轻画家的美貌,以及他专注于自己所绘事物之美的样子,再与地面及其身后墙体的简朴相结合。这一切,都赋予画面一种神秘的氛围,我每次观赏时都会有这种感觉。当然,这种神秘氛围,很大程度上也与年轻人正专心凝视的那张白纸有关。这位俊美的画家,能以如此专注之心来思索他将要描绘之物,这就意味着,那幅图像对他来说早已是成竹在胸。从他的画笔触及画纸的方式,从他的坐姿,从他严肃的表情来看,我们就知道,年轻人非常清楚他要做什么。他周围空无一物——没有静物、绘画课本、素描草图、石膏像、人体模型或者景致,来显示他心中想画之物究竟是什么。我们觉得,似乎五百二十五年前凝滞的这一刻就要结束,就在下一刻,画家就会移动画笔,他俊美的脸庞就会快乐无比地扬起,仿佛看着另外一人的画笔,在纸面游走。

一个世纪之前,1905年,这幅画还在伊斯坦布尔。如今它已属于波士顿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德纳博物馆。多年前,我流连于这座博物馆的提香和约翰·辛格·萨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的作品。在顶楼一个角落里的陈列桌上,我发现了那位年轻的画家。为了看清楚,我不得不把盖在玻璃柜上保护画作免受灯光照射的厚布罩拿开,然后低头观看。我向下凝视着这幅画,觉得我与它之间的距离,就像那位年轻画家与他面前的空白画纸的距离一样。或许,我正像苏丹私下里看着手中配有细密画的厚重书册那样,看着贝利尼的这幅小作品。同样,我也像画中的那位画家一样,正低头俯视。文艺复兴之后,伊斯兰绘画与西方的不同之处,不外乎体现在宗教禁令上。或许更有甚者,那就是贝利尼心照不宣地在这幅人物肖像上,所捕捉到的那种神秘的俯首凝视。绘画,在伊斯兰文化中是一项受限制的艺术。它只允许用来装饰书本,限定在狭小、有限的空间内。这些画永远不会被挂在墙上,永远不会!当那位盘腿而坐的年轻人沉浸在思绪之中,看着空白的画纸上将浮现出他的画作,他采用的姿势,与那些权贵们——很可能是苏丹或王储——为了看清画中人物的眼睛而不得不采用的姿势一模一样。让我们来作个比较,将这位年轻画家盘腿而坐、俯身凝视空白画纸的姿态,与某个西方艺术家凝视自己画作的姿势作个比较。以委拉斯开兹(Velázquez)为例,他看着《宫娥图》(Las Meninas)这幅画中画时,他看到里面的画家沉浸在创作之中。在这两幅画里,我们都看到了将绘画作为表现目的的证据:画纸或是油布的边缘,画家的画笔或刷子,艺术家凝神沉思的脸庞。但贝利尼的这位东方画家所凝视的,不是他身外的世界或周身之物:他的眼光凝视着的,是膝盖上的空白画纸。我们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正在思考着自己头脑中的世界。奥斯曼—波斯细密画家的艺术特性,在于他们能了解、记住自己之前的所有伟大艺术,并在诗意灵感的迸发中对之加以再现。但在委拉斯开兹的一幅工作自画像中,他的头高高抬起,看着远方的没影点,看着他身后墙上镜子里所反射出的世界,看着世界本身,看着他所画的一切复杂内容。我们同样也看不到他的画中之画(尽管我们猜想,我们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就是他画的)。但是,从委拉斯开兹那疲惫和自我审视的眼光,我们就能看出,他的脑海中,装满了漫无边际的构思所带来的沉重问题。而贝利尼的年轻画家,则看着空白的画纸——带着近乎形而上学的灵感——这个年轻人的快乐样子似乎表明,他在再现一首他用心学到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