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席琳的惊讶(第3/3页)

19世纪小说对面貌和仪态的细致刻画,往往为寻找表层之下的基本真理提供了线索。叙述者或他笔下的角色,就像霍斯陆和席琳所做的那样,会踏上旅程去寻找这种隐藏的真理。隐含在面貌和事物背后的意义,会完整地从书中逐渐浮现出来。而这一点只有当我们读到故事结尾的时候才会发现。作品的意义——19世纪小说的含义,也就是我们和书中人物想要一道探索的世界的意义。这就是获胜的真理,带着大写字母T的真理[3]。

但随着19世纪小说的衰微,世界失去了意义和统一性。今天,我们着手写小说时,拥有的只是碎片,更多的碎片。这也可能是乐观主义的源泉:因为摆脱了等级观念,我们可以拥抱整个世界以及一切文化和生活。但它同样也会引起恐惧和困惑,使我们可资描述的内容变得更少,让我们把故事的中心推向了边缘。有人说这给叙事带来了新的可能性、新的视角,这都是无稽之谈。我们凭着手中的碎片,是无法完成通往意义、通往中心的垂直之旅的;相反,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平行而动。这样,我们不是走向世界隐藏的深度,而是探讨广度。我很喜欢去搜寻更多的碎片,搜罗未经讲述的故事。这一片新大陆,充满了被遗忘的,迄今为止仍鲜为人知的故事、历史、人物、事物。这一片土地上有多少声音等人去聆听,有多少故事等人去讲述。这片大陆是如此广阔,人们对它的了解是如此之少,因此用“旅程”一词来形容它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但是,通往文本潜在含义的旅程仍然挡在我们面前,它需要每个人付出努力才能完成。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个人化,因为我们既没有治病的良方,也没有导航的罗盘。文本的深度就在于它的复杂性,以及对这些碎片的坚毅处理。让我们以第三个故事来结束这场讨论吧。它很简短,也极富个性。

我一直在写一部关于某些细密画家的小说,故事发生在奥斯曼细密画的古典时代。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度对霍斯陆和席琳的故事那么感兴趣的原因。这个故事在伊斯兰和中东文化圈非常流行。因此细密画家也常被召入波斯和奥斯曼宫中,来描绘这一故事。我最感兴趣的,是席琳望着霍斯陆的画像,坠入爱河那一幕。画家画这个场景,所描绘的不仅仅是席琳和她周围的景物,还要画一幅画中之画:即席琳坠入爱河的情景。这样戏剧性一幕作为故事的组成部分,和故事本身一样受人喜爱。我在很多书籍、复制品,以及博物馆里都看到过它。但看着它们,我总是有些不安:仿佛总是少了什么,我觉得自己也不完整。

在这些画面里,席琳总是身在其中,尽管服饰、面容不同,但她仍然是席琳。无论色彩、服装、姿态如何,她的侍从也总在四周。还有树木和广袤的森林。在某个树枝上,则挂着那幅画中之画。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是什么令我如此不安。尽管树上挂着一幅画,但里面从来没有我想看到的霍斯陆。我到处搜寻,却从未在任何一幅细密画中看到我意念中的霍斯陆。在所有这些细密画里,那幅画中画都太小,因此霍斯陆看上去就像是毫无特性、难以辨认的小红点,而不是一个人物或者一张成熟的脸。

这种解读显然颠覆了霍斯陆和席琳故事的中心意义,即仅凭图像坠入爱河。尽管如此,我仍然喜欢这种展现故事的朴实技巧,尽管它对西方肖像画法一无所知。这种朴实所描绘的脆弱、天真的世界,正是我在小说里一直致力探究的世界,我想去整合这个世界的故事和碎片,并为它营造一个新的中心。

[1]艾尔· 安萨里(1058—1111),阿拉伯著名的教义学家,哲学家。

[2]哲马鲁丁·伊勒亚斯·内扎米(1141—1209),波斯阿塞拜疆地区著名诗人,著有《五卷诗》,其中包括《亚历山大纪》。

[3]真理的英语为truth。在英语中,一个单词的首字母大写有时可以表示意义的重大或地位的尊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