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我的名字叫红》采访节选(第2/4页)

《我的名字叫红》这个题目,是我在成书之际偶然想到的,我当下就爱上了这个名字。最初它叫“爱上第一幅画”。这符合该书的主题,即看到画有霍斯陆和席琳的名为“一见钟情”的画时,便坠入爱河。电影《隐藏的脸》(Hidden Face)的剧本,是我根据我的小说《黑书》中的故事所写的,它也揭示了同样的主题:通过欣赏绘画而陷入爱恋。

席琳看到那幅画,爱上了霍斯陆。但这为何不是发生在林中初见该画之时?第二次她又去森林,再次看到了它,同样没有爱上霍斯陆。只是在第三次,席琳前往林中看到他的人时,才陷入爱河。难道对那个如此英俊迷人的男子,她不是一见钟情吗?我的主人公黑问。谢库瑞则回答说,在传说中,一切都是在“三次”情况下发生的,每个人都有三次机会,而在现代小说中,一切却只有一次机会。我放弃的那个标题其实与小说的主旨有关。《我的名字叫红》围绕这一问题,从各个角度进行阐述:假如席琳是看到画爱上了霍斯陆,那么他的画遵循的一定是西方肖像画手法,这样看到画后,她可以在街上认出霍斯陆(就像依据身份证上的照片),而伊斯兰细密画描绘的是美的普遍本质。世代以来,有上百幅帖木儿王、苏丹和可汗的画像,但是今天,我们对他们到底是谁却一无所知:那只是理念中的苏丹或可汗。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跟谁都那么像的人呢?

我的书反映了这些主题。黑,某种程度上是以霍斯陆为原型的,在失去爱情之后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数年来一直思恋昔日爱人的音容。但在某个时刻之后,恋人的容貌还是渐渐模糊,原因就是他没有一幅西方风格的肖像画,可以将她随时呈现在自己眼前。他知道,如果我们没有恋人的肖像,无论我们有多爱她,她的音容还是会渐渐在记忆中淡去。代替她的,是我们看到的各种回忆之念。这是小说的另一主题:我们必须要记住某人的面容,某人独一无二的脸孔。这也就是为什么,小说最初名为《爱上第一幅画》。

霍斯陆与席琳的故事广为人知,是伊斯兰文学中最频繁出现的主题。在我的小说中,它也是很多场景、约会、情形以及仪态描写的范本。我们都有同样的文化背景;我们读小说,看电影。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我们的叙事原型(根据荣格理论[1])。衡量一个新故事,要将它与我们头脑中的旧模板相比较,并看自己是否喜欢它。就像那部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甚至是渴望自己会去扮演的电影:我们应称其为《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2]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我认为,霍斯陆与席琳的故事少一些罗曼蒂克,多些现实色彩。这个故事更富手腕和阴谋诡计,更遮遮掩掩,因此,它也更复杂世故。

我小说关注的焦点是:将波斯细密画作品中过分追求过滤、净化的诗化风格,与今天我们所理解的小说讲求速度、力量、受角色推动的现实主义风格相结合。从这种意义上讲,稍稍夸张地说,故事中的人物,例如小说中的谢库瑞,也表明了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角色发展脉络,他们甚至与今天的我们非常相像。但另一方面,由于是取材于细密画中的场景,他们又似乎距离我们很远。我的小说就在这两极穿梭迂回,一手握着靠近、认同,另一手握着疏离、淡化。

小说中的人物,同样透过绘画或是故事模本来观察世界万物。这也是我最喜欢此书之处。它源自于那个渴慕昔日文化——我们的传统,并与之周旋的我,我运用它来制造新的影响。小说其实只有一个焦点,一个核心:厨房!就是在那里,哈莉叶企图通过闲聊和美食来控制布贩艾斯特;同样,谢库瑞下楼进厨房也是想谋划阴谋诡计,送出她的信笺、叱责孩子或是监视仆人们做饭。厨房和里面的一切就像是一个支撑万事万物的平台。但写小说的时候,我还需要大量研究细密画,我无法透过角色的眼睛,甚至是细密画家的眼睛来观察世界万物。对我的角色——也是对今天的读者——来说,他们感兴趣的,不是我们众所周知的宇宙万物,而是细密画家笔下的世界。因此,说我的作品是对其的拙劣模仿也不算错。画马可以有很多种方法。马会说话,通过许多页面谈论它们如何被描绘而成。一匹马甚至自己描绘了自己。

但此书讲述的,并非是我如何看马,而是细密画家如何看它。我说的马,也并非真实的马,而是细密画家描绘出的马。看到一匹马,我会立刻将其与我看到的马匹绘画相比较,而如此一来,马就非马了。

安排小说神秘情节,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丝毫不成问题。但对此,我并未沾沾自喜。写小说时,我们会问,你喜欢吗?人们回答,是的,我喜欢。但我们期待的不止于此。我们渴望人们因为某种特殊原因而喜爱它,而那原因是:“我喜欢《我的名字叫红》,因为它以绘画为主题,再现了细密画的世界。”我希望读者了解我对创作风格、同一性以及差异性的看法;我希望他清晰地了解这些绚美的绘画,以及它所呈现的迥异而又独特的世界;我希望他看到这两类深受喜爱的主题是如何成为一个整体的。正是由于我恰到时机地阐释了绘画和角色风格、身份认同以及探寻,我才感到自己更为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