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第4/12页)

他开始恼怒地殴打我,好像我的回吻激怒了他。不过旁边的人拉住了他。一时间他们有点犹豫不决,他们之间的你推我攘让黑颇感不悦。似乎他们并不是对我生气,而是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感到愤怒,因此,他们想向全世界复仇。

黑从腰带里抽出一样物品:一根尖端锐利的长针。不假思索地,他把它拿到我面前,作势要戳入我的眼睛。

“八十年前,大师中的大师,伟大的贝赫扎德,预见一切将随赫拉特的陷落而终结。[11]为了不让任何人强迫他以另一种风格作画,他光荣地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他说,“他从容不迫地把这根帽针插入自己的眼睛,再拔出来。没多久,真主的华丽黑暗缓缓降临他钟爱的仆人——这位拥有神妙之手的艺术家。君王塔赫玛斯普把这根针,以及此时昏醉失明的贝赫扎德,偕同著名的《列王记》,当作礼物,从赫拉特运到大不里士,呈献给了苏丹陛下的祖父。[12]一开始,奥斯曼大师并不了解为什么君王会送上这个物品,不过如今,他终于想通了这份残酷礼物背后的邪恶意旨与正直道理。奥斯曼大师明白苏丹陛下想拥有法兰克大师风格的个人肖像,也察觉爱如己子的你们全部背叛了他,于是,昨天深夜,在宝库里,他拿这根金针插入自己的双眼——仿效贝赫扎德。你这个卑贱的家伙,是你毁掉了奥斯曼大师费尽毕生心血建立起来的画坊。现在,如果我把你刺瞎,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不管你要不要刺瞎我,到最后,这里都再也不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说,“就算奥斯曼大师真的瞎了,或死了,从此我们可以任意画我们喜欢的,在法兰克的影响下接纳自己的瑕疵和特质,试图追求拥有个人的风格,也许这么一来会比较像自己,但那终究不是我们。不,就算我们坚持学前辈大师那样绘画,坚持说惟有如此我们才是真实的模样,然而,苏丹陛下,他甚至连奥斯曼大师都可以背弃,当然会找别人来取代我们。再也不会有人看我们的画,别人对我们只有怜悯。咖啡馆的遇袭更是在我们的伤口上撒了盐,因为这一事件的发生将有一半会怪罪到我们细密画家头上,我们诽谤了受人敬重的传道士。”

尽管我滔滔不绝地试图说服他们,我们的内讧将无益于自身,却只是白费唇舌。他们根本不想听我说话。他们惊慌失措。只要能在清晨之前赶快决定究竟谁有罪,管它是对是错,如此一来他们确信自己就能获救,免除严刑拷打;同时,与画坊有关的一切都将回复从前,继续延续下去,不会改变。

不过,另外两人并不喜欢黑的恐吓。假使后来查出凶手另有他人,而苏丹陛下得知他们无缘无故刺瞎了我,那时该怎么办?他们既担心黑与奥斯曼大师的亲密关系,又惧怕他对大师的不敬态度。他们试图拉开黑的手,移开黑在狂怒中坚持对准我眼睛的金针。

黑惊恐万分,以为他们想夺走他手里的金针,以为我们要联手对付他。顿时一阵混乱。我只能努力把下巴往上抬,避开逼近眼前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金针抢夺战。

事情来得太快了,一开始我甚至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右眼感觉到一阵锐利的短暂痛楚;我的前额猛然一麻。接着一切回复了原来的样子,然而恐惧已在我心底扎下了根。虽然油灯已被移到一旁,我依旧能够清晰地看见面前的身影果断地举起金针,要插入我的左眼。他刚才从黑手里抢过了金针,这次下手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当明白金针已轻而易举地穿透我的眼球时,我瘫在地上无法动弹,感受到了同样的痛楚。前额的麻木似乎已扩散至整个脑袋,不过,金针被抽出来后便停止了。他们轮流看了看金针,又看了看我的眼睛,仿佛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等众人终于了解到降临在我身上的惨剧后,骚动停了下来,压住我手臂的重量也减轻了。

我放声尖叫,近乎狂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出于战栗,彻底领悟到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号叫了多久。一开始,我察觉哀号不仅使我略微感到了轻松,对他们也一样。我的声音拉近了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

虽然这么说,但是随着我的尖叫持续不停,我看到他们愈来愈紧张。我不再感觉任何疼痛,但满脑子所能想到的却是我的眼睛被针刺穿了。

我尚未失明。感谢上天我还看得见他们惊骇悲伤地注视着我,我还看得见他们的影子在修道院天花板上茫然游移。我顿时觉得宽心,但又感到惶恐不安。“放开我。”我狂叫,“放开我,让我再看一次这个世界,求求你们。”

“快点告诉我们,”黑说,“那天夜里你怎么会遇上高雅先生的?说了我们就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