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我,谢库瑞

我们悲伤婚礼的最后几名宾客戴上面纱,裹上头巾,穿好鞋子,拖着忙把最后一块糖果塞入嘴里的小孩,从院门走了之后,四周就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我们全聚在院子里,万籁俱寂,只听得见一只麻雀怯生生地从半满的水桶里喝水的细微声响。石炉的火光映在麻雀小小的脑袋上,羽毛熠熠闪光。陡然,麻雀拔翅飞起,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心中一直伤心地感觉到,在如今已被黑夜吞噬的空屋里,有一具尸体躺在楼上我父亲的床上。

“孩子们,”我说,奥尔罕和谢夫盖听得出这是我宣布重要事情的语调,“过来,到这儿来。”

他们顺从地过来了。

“从现在起,黑就是你们的父亲。你们吻他的手。”

他们安静而乖乖地吻了他的手。“因为他们从小到大都没有父亲,所以我可怜的孩子都不知道该如何服从父亲,不知道该如何注视着父亲的眼睛听他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信赖父亲。”我对黑说,“因此,如果他们对你表现出不敬、做出粗野或幼稚的行为,我知道第一次你会容忍他们,会认为这是由于他们从小都不曾见过他们的父亲,甚至不记得自己有父亲。”

“我克我父亲。”谢夫盖说。

“嘘……听着。”我说,“从现在起,对你们来说,黑的话比我的话还要重要。”我转向黑:“如果他们不听你的话,如果他们对你不敬,甚至表现出丝毫粗鲁、骄纵、无礼的态度,第一次先警告他们,但要原谅他们。”我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责打两字,“我在你心中是什么位置,他们在你心中也应该是什么位置。”

“谢库瑞女士,我娶你并不单单是为了成为你的丈夫,”黑说,“也为了当这两个可爱孩子的父亲。”

“你们两个听见了吗?”

“噢,我的真主,我祈求你永远别忘记照耀我们,”哈莉叶在一边说,“真主,求你保佑我们。”

“你们两个听到了,对吗?”我说,“非常好,我漂亮的孩子们。既然你们的父亲这么爱你们,万一你们一时失言,违背了他的话,他也会先原谅你们的。”

“我事后也会原谅他们的。”黑说。

“但如果你们第三次还做他不让你们做的事……那你们就该挨打了。”我说,“懂了吗?你们的新父亲黑经历过由真主怒火引燃的战争,是从最凶险、最邪恶的战斗中回来的,连你们的父亲都没能从那儿回来。他是个很严厉的人。你们的外公宠爱你们,纵容你们。然而你们的外公现在病得很重。”

“我想到外公身边去。”谢夫盖说。

“如果你们不听话,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挨打。到时候你们的外公就没办法像以前从我手中把你们救走那样从黑的手中救走你们。如果你们不想让你们的父亲发火的话,你们就不要再打架,要分享一切,不能说谎,乖乖祷告,睡觉前要背熟功课,不准对哈莉叶说话没礼貌或者嘲笑她……听明白了吗?”

黑弯腰,一把抱起了奥尔罕,但谢夫盖却站得远远的。我有一股冲动想过去抱着他哭。我可怜的、孤单的、没有父亲的儿子,我可怜的、没人疼爱的谢夫盖,在这个世界上你竟然如此的孤单。我突然以为自己是一个小孩,就像谢夫盖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孤单的孩子,脑子里谢夫盖的幼小和可怜与自己的幼小掺杂在了一起,我吓了一跳。因为想起我自己小时候,那一阵子我也像现在在黑怀中的奥尔罕一样被父亲抱在怀里,但不像奥尔罕这样仿佛果实结错了果树般不自在,相反我记得我在父亲的怀里是那么开心,我紧紧搂着父亲,闻着彼此身上的气味。我几乎要掉下眼泪,但我忍住了,虽然心中没这么想但却说了出来:

“来吧,让我听听你们叫黑一声‘爸爸’。”

夜晚是那么冷,我们的院子又是那么寂静。远远地,一群野狗正伤心痛苦地嗥叫着。又过了一会儿,寂静像一朵漆黑的花一样,悄悄地绽放飘散了开来。

“好吧,孩子们,”半晌后我说,“快进屋去吧,免得在这里着凉。”

不只是我和黑才感觉到婚礼后新郎与新娘的羞怯,包括哈莉叶和孩子们,我们所有人,扭扭捏捏地进了家,都像是在走进别人家的黑屋子似的。一进屋,父亲尸体的臭味扑鼻而来,但似乎没有谁察觉到。我们静悄悄地爬上楼梯,一如往常,油灯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投上天花板,拖得长长的,彼此交融,一会儿拉大,一会儿缩小,然而我却觉得似乎是头一次见到这幅景象。上楼之后,正当我们在走廊脱鞋子时,谢夫盖说:

“睡觉前我能去吻外公的手吗?”

“我刚刚看过了,”哈莉叶说,“你外公很难受,显然深受邪灵的折磨,全身都发烫。进房间吧,我给你们铺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