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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想再说下去,不过一个打着大红领带的人走进这个称不上是“大厅”的空间。“他们会整晚阻挡拦截。”猫头鹰先生说完便离开了。我看见他和另一个商人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嘉娜刚刚走上去的楼梯底部,觉得浑身发热,双腿打颤,也许是酒精或咖啡作祟。我全身发抖,额头冒汗。我没有上楼,而是奔向屋角的电话亭,拨号,忙线中。我又拨一次,打错了。母亲,我拨了您的号码:母亲啊,我就要结婚了;母亲,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再过一会儿,今晚我就要成亲了,就是现在。事实上我们已经结婚了,她在楼上的房间,有座楼梯可以通上去。母亲,我娶了一位天使。别哭嘛,我发誓我会回家。母亲,别哭了,我会挽着天使一起回家。

我之前为什么没注意到金丝雀鸟笼的正后方有面镜子?看着自己奔上楼的模样,感觉有点诡异。

十九号房门开了,嘉娜手中夹着烟,开门迎接我,然后又回到敞开的窗边,继续观察市区广场。这个房间看来像别人住惯的地方,但突然间却让我备觉亲切。它安宁、温暖,灯光微弱,有两张床。

小镇昏暗的灯光穿透了敞开的窗户,照得嘉娜修长的颈项与一头秀发轮廓分明。一轮焦躁不耐的烟圈(真的只有烟圈如此吗?)从嘉娜的嘴里冉冉飘升(我倒是看不见),直入那令古铎失眠的人、无法入睡者,以及逝者多年来不停低语叹息的悲伤夜空。一个酒鬼在楼上大笑;有人,也许是个商人,砰地关上门。我看见嘉娜没拧熄香烟便把它扔出窗外,她像个孩子似地看着香烟的橙色烟头从空中翻滚落下。我也到了窗边,一瞥楼下的街道和市区广场,什么也没瞧见。我们凝视窗外良久,仿佛认真注视新书封面。

“你也喝酒了,对吗?”我问。

“我是喝了。”嘉娜有默契地说。

“这会持续多长?”

“你是指这段路吗?”嘉娜轻柔地说,手指着市区广场通往墓园的道路,然后指向巴士站。

“你觉得它会止于何处?”

“我不知道,”嘉娜说:“走得愈远愈好。这难道不比坐着苦等好太多了?”

“钱几乎快花光了。”我说。

嘉娜方才用手指过的道路黑暗死角,现在被一辆车的强力灯光照得大亮。那辆车开到市区广场,停在空位上。

“我们永远到不了那里。”我说。

“你醉得比我厉害。”嘉娜说。

探出车外的男人锁上车门,走向饭店,并没有发现我们。他先踩在嘉娜的烟头上,像个无心摧毁他人人生的人,接着走进川普饭店。

古铎陷入一阵长长的死寂。这个迷人的小镇,似乎已被全然遗忘。远方几只狗儿相互吠叫,然而沉默随即再度降临。落在广场上的法国梧桐树叶和西洋栗树叶,有时随风飘动,但未闻沙沙作响。我们默不作声在窗边站了许久,像两个期待趣事发生的小孩。这种感觉像某种错觉,我很清楚自己无法判断,对我而言,现在时光是继续流逝,还是静止永恒。

又过了更久之后,嘉娜说:“不要,请不要碰我!我没和男人发生过关系!”

有时在现实生活中或回忆过往时,片刻间我会感觉,目前的状况和我向窗外望的这个小镇,都不是真实的,只是自己的想像。或许眼前的古铎小镇并非真正存在,或许我只是在欣赏邮票上某个小镇的照片(邮政总局发行过“家乡系列”邮票)。城镇在邮票上出现,同理,市区广场也让古铎更像个纪念品,而不是街道交错、供我们行走、能买包香烟、有尘埃满布的窗户,可以向外探的地方。

我不断思忖,虚幻的小镇,纪念品城市。我知道自己的双眼正在搜寻那无法从记忆中消除,而且与无法忘怀的痛苦回忆相关的一切,它由心底最深处不借外力自行窜出。我扫视了广场旁树下的漆黑角落,拖拉机的挡泥板在一道神秘光线照耀下闪闪发亮,药房店名和银行招牌的字体有些部分不可见。我看见街上一个老头的背影,还有几扇窗户。然后,我像个拍电影的狂热爱好者,找出制高点,让摄影师和相机拍下整个广场。我开始看见自己的身影探出川普饭店二楼的窗外。在这个偏远僻静的小镇,我望向窗外,而你则在靠窗的床上,伸展手脚入眠。我拉近脑海中的影像,一开始是乡间的形貌,接着是我们行经的道路,再来是这个小镇、市区广场、这间饭店、这扇窗户,再到我俩——如同在巴士上看过的外国电影开场,我们会看见电影把影像拉近到一座城市,接着缩小至某个地区,再到庭院、一间房舍、一扇窗。仿佛所有想像中及记不真切的城镇、村庄、电影、加油站和乘客,都与我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渴望混合在一起,但我无法判别是那些城镇透出的哀伤、毁坏的物体及乘客们感染了我,还是我把内心的悲痛散播到全国各地和地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