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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的电视机永远摆在驾驶座上方某处,有些晚上我们没有谈话,只顾盯着荧幕。因为已经数月没看报纸,电视成为除了巴士车窗之外,我们在世上的唯一消息管道。车上的电视布置得很繁复——盒子、小饰布、绒布幔、上漆的木制品、护身符、恶眼[1]珠串、印花图片、小饰品——让电视从平凡的娱乐装备,升级成为祭坛。我们看见空手道电影中身手矫健的好汉飞身一脚,同时踢在上百个废人的脸上,不过动作慢半拍的国产电影复制版,演员就笨手笨脚得多。我们也看了美国片,有一部电影描述一位迷人的聪明黑人英雄与警察及歹徒斗法。我们还看了飞行影片,帅哥驾着飞机,不怕死地表演特技;在恐怖片中,漂亮姑娘被吸血鬼和鬼魂吓得全身僵硬。国产片多是关于有钱人家无法为雍容华贵的女儿找到诚恳对象的故事,无论男女,主角们似乎都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当过歌手;他们不断误解对方,最后总能误会冰释,相互谅解。不过,电影里某些老掉牙的角色,譬如有耐性的邮差、冷血强暴犯、心地善良但长相平凡的姐姐、声音低沉的法官、蠢蛋或聪明的保姆等等,老是由相同的脸孔演出,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在恋恋记忆餐厅看见一位善心姐姐冷静地与强暴犯比肩而坐,和本车其他睡眼惺忪的乘客一块儿吃饭配红扁豆汤时,我们见怪不怪。餐馆墙上挂着清真寺、凯末尔将军、摔角选手和电影明星的照片,我们相信,自己被呼咙了。嘉娜逐一回想,墙上挂着的照片里的明星,其实都在我们看过的电影里被饰演强暴犯的同一个演员欺负过。我恍惚忆起那间华丽餐馆的其他客人,想着我们在同一艘奇异的船上,置身其明亮而冷冽的餐室喝着汤,正航向死亡。

我们也在电影中见识了不少打斗场景,很多碎裂的窗户、玻璃、门、许多汽车和飞机从眼前消失,化为一团火球。好多房子、敌人、和乐的家庭、坏人、情书、摩天大楼,还有被狂暴地狱吞噬的宝藏。我们看见从脸上及被乱刀砍断的喉头伤口汹涌喷出的鲜血,观赏不间断的追逐场面,上百、上千辆汽车一辆辆互相撕裂碰撞,高速蛇行相互超车,最后全部幸福地同归于尽,撞成一团。我们看了上万个恶棍、男人、女人、外国人、本国人、有胡子、没胡子的人,互相开火,没完没了。一部录影带刚播毕、下一部影片尚未开始之前,嘉娜会这么说:“我不认为那个人这么容易被骗。”接着第二部录影带播毕,空白荧幕上只剩深黑的镜面后,她会补充:“如果你出发前往某个地方,人生会很美好”,或者“我不相信电影的情节,没有照单全收,但还是爱看”。如果圆满的结局令她回味无穷,她会在半梦半醒间发出呓语:“我梦见幸福的夫妻生活。”

我们的旅程已到第三个月底,嘉娜和我看了超过一千幕吻戏。无论我们的目的地是小镇或偏远的城市,无论同车乘客是谁,是提着一篮鸡蛋上车的旅客,或者拎着公事包的官员,每当吻戏出现,座位上总是一片安静。我会发现嘉娜的手放在她的膝盖或大腿上,那一瞬间,我总渴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真正有力的强硬举动。一个夏日雨夜,我甚至成功了,但不太清楚自己是真想那么做,或想做些类似的举动。

巴士里没有灯光,座位约坐了一半乘客。我们坐在座位中段,荧幕上正播放某个远方热带国度的雨中即景。我本能地把脸靠向窗边,也就是更挨近嘉娜,发现外头下着雨。当我像电影和电视里的主角一样(或是想像电影里的接吻动作),吻上嘉娜的唇,我的嘉娜对我笑。噢,天使啊,我以全副力量和欲望狂暴地亲吻她,吻出了血,她奋力挣扎。

“不要,亲爱的,不可以!”她对我说:“你看起来和他很像,但你不是他,他在别的地方。”

她脸上那片粉红光晕,是从土耳其石油公司那具最遥远、最多苍蝇飞舞、又最可恨的霓虹灯反射而来吗?还是惊人的地狱黎明光芒的显现?女孩的唇边有血迹,关于这种状况,书本教过我们处理的方式;电影里的主角则是掀翻桌子,打破窗户,以自己的车猛力撞墙。我期待唇间尝到吻的滋味,但有些困惑。或许这是脑中浮现的绮想:我的人并不在这里,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不在这里,情况会不同吗?但接着,巴士重新热情地上下震动,我觉得更有活力了。两腿间的痛楚愈来愈剧烈,令我渴望使劲、爆发,最后终至缓和。这份渴求一定已经渗入骨子里,一定已成为全世界,成为新的世界。我期待这一刻到来,但会发生什么,我一无所知;我等待着,双眼湿润,全身冒汗:当周遭一切不疾不徐、幸福甜蜜地爆开,继而趋于平静,烟消云散,我不知向往的东西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