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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妙医师住所的路上,嘉娜坐在那辆有尾翼的六一年分雪佛兰轿车后座,手里性急地挥舞着一份《古铎邮报》,像个倨傲不逊的西班牙公主;而我则坐在前座,仔细望着鬼魅般的村落、破烂不堪的桥梁和乏味无趣的小镇。我们的司机身上透着OP牌刮胡皂的气味,话不太多。听收音机时,他喜欢在各电台间转来转去,把相同的新闻及相互矛盾的气象报告反覆听上很多遍。安那托利亚中部可能下雨,可能不会;滨爱琴海的部分地区也许有局部豪雨,或者是多云的天气,或者晴天。我们的旅途中,六小时局部有云,经历了海盗电影和神话故事里常见的不祥骤雨。当雪佛兰的车顶遭最后一场暴雨无情地狂敲猛打之后,我们骤然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完全不同、如故事书场景那样美丽的地方。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终于不再有气无力地摆动。这个呈几何图形的土地上,阳光灿烂闪耀,骄阳照在左侧车窗的通风口上。多么清澄、明亮、安宁祥和的国度啊,对我们尽吐你的秘密吧!叶片上挂着雨滴的树木是活生生的树。在我们行经的小径上穿梭飞舞的鸟儿和蝴蝶,平静又泰然自若,没有一头撞上挡风玻璃的意图。我很想问,这位住在故事书里的巨人,到底藏匿在这个世外桃源的哪个角落?粉红色小矮人和紫衣女巫,究竟躲在哪棵树背后?当我正打算指出这里没有任何标帜,任何字样均付之阙如之际,闪烁着光亮的高速公路上,一辆保险杆上贴著“想清楚再过”贴纸的卡车平稳地驶过。我们行经一座小镇,接著左转,驶入一条碎石路,攀上山丘。日暮前,我们又经过一、两处破败的村落,瞥见一座座阴暗的森林,然后汽车终于在妙医师的住家前停下。

妙医师的家是木造房屋,看起来很像那种改装成小旅馆的乡下房舍。如果原本居住的家庭因为死亡、遭遇不幸或搬走而消失无踪,空出来的房舍就会被改装为旅馆,通常叫作迎宾宫、天国之殿、欢乐宫廷或舒适寝宫,诸如此类。不过这里没有当地消防车的踪影,也没有沾满灰尘的拖拉机,或名为“小城烧烤”之类的餐馆。这里,只有孤寂。这幢房子的楼上只有四扇窗户,而非同型房屋的六个。第三个窗内的橙色灯光,照射在屋前三棵法国梧桐较低矮的枝干上。桑椹树的轮廓在黑暗中隐隐可见。窗帘内有动静,一扇窗户砰砰作响,脚步声,门铃响,有个人影移动,门开了。出来迎接我们的,是妙医师本人。

他的身材很高,相貌堂堂,戴着眼镜,年约六十五至七十出头。他的脸没有特殊之处,或许稍后回房便会忘记他到底有没有戴眼镜,就像你甚至不记得某个熟人有没有留胡子一样。他的仪表风度极佳。回到房里,嘉娜说:“我好怕。”但看起来,她的好奇心似乎比恐惧多一些。

我们和妙医师全家一起在一张很长的餐桌上吃饭,煤油灯的光线把桌子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他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叫作玫瑰蕾,喜欢作梦,容易满足,年纪不小了,还没有出嫁。排行居中的叫作玫瑰贝拉,她与医生老公的关系,似乎比和父亲亲近;她的先生就坐在我的对面,呼吸声大得吵死人。美丽的玫瑰蒙德是妙医师最大的女儿,有两个家教非常好的女儿分别是六岁和七岁;从两个女孩的谈话旁敲侧击,她已经离婚一阵子了。至于这三位玫瑰姐妹花的母亲,是个个子矮小但性情乖张的女人;她的眼神和举止都在告诉你:给我小心点,要敢不如我的意,我就哭给你看。餐桌末端坐着一位城里来的律师——我没听清楚是哪一个城市——他说了一个关于土地纠纷的故事,内容围绕党派、政治、贿赂和死亡打转。妙医师满心期待,很好奇地听著,眼神一方面对律师表达称许之意,同时对发生的事件表示遗憾。妙医师的态度让律师相当高兴。我旁边坐着一个老头儿,他和这里的许多长者一样,对自己迟暮之年能见证这个有权势又受尊敬的大家族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感到十分欢喜。我不清楚老头儿和这家人的关系,他摆在餐盘边的电晶体收音机,让他增添了几分喜悦。他数度附耳凑近收音机——或许是听力不太好——然后微笑着转向我和妙医师,露出满嘴的假

牙说道:“古铎那边没有什么消息!”接着他又自顾自地下结论:“医师喜欢讨论哲学,也仰慕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实在太像他的儿子了,多么神奇啊!”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我想那位母亲已经哭了出来,也看到妙医师眼中闪过的怒火。饭厅外某处的一座老爷钟敲了九下,提醒我们光阴和人生多么短暂无常。

我缓缓地环视餐桌,开始有点明白了。在我们身处的宅邸中,这个房间与陈设、人们和食物,在透出蛛丝马迹,暗示着曾有过的梦想、某段已被深埋的人生和无数追忆。在我与嘉娜于巴士上共度的那些长夜,当服务员因部分狂热乘客的坚持而把第二卷录影带塞进放映机之际,总有那么几分钟,我们会陷入疲倦又优柔寡断的恍惚当中,或者陷于强烈的踌躇与不知所措,放任自己跌入某种游戏,对它的偶然性与必然性却又一知半解。当我们站在不同角度,已占据不同的有利位置,认为自己即将解开这个几何学谜题中隐晦和无法预料的秘密,也就是所谓人生时,迷惘依旧;但是就在我们急于探究树木阴影、那个带枪男人的模糊影像、红艳艳的苹果、荧幕上机械声响等背后蕴含的深意之际,这才发现,要死了,我们早就看过这部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