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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不要什么都没说就离开。”

“他需要我。”她说。

在电影里,这种对白我听多了,自然而然坚定又热切地接了下去:“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死。”

她微笑着,和同学一起走进二○一教室。那一刻,我有种跟着她走进教室坐下来的冲动。从走廊的大窗户望入教室,我看见他们找同一张桌子的位子坐下,置身穿着卡其服、褪色上衣、蓝色牛仔裤的学生之中。等待上课时,他们没有说话。看着嘉娜轻轻地将淡棕色发丝勾在耳后,我的心又融化了。我觉得拖着悲惨脚步、跟随他们的自己,简直比电影里描述的爱情故事更惨。

她对我有什么看法呢?她家的墙壁是什么颜色?她和父亲都聊些什么?他们的浴室是否光可鉴人?她有兄弟姐妹吗?她早餐吃什么?他们是一对恋人吗?如果是,她为什么要吻我?

她吻我的那间教室,现在没人上课。我像战败的军人一样躲了进去,却仍坚定地期待另一波战役。我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教室里,那哀伤该死的手打开一包烟。我将额头抵住玻璃窗,闻到粉笔的气味,看见冷冽的白光。难道,这就是今天早上在新世界的起点,我所看到的新人生吗?思绪中混乱的一切令我心力交瘁,但是身为一位理性的工科学生,脑袋里还有一部分神智清醒地忙着盘算:我不想去上自己的课,所以接下来两小时,我得等他们上完课。两小时!

我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满怀自怜之情;我喜欢沉浸在自怜的感伤中,片片雪花随着阵阵轻风飘荡,觉得自己已热泪盈眶。我远眺通往朵尔玛巴切皇宫[2]那条陡峭街道上的法国梧桐和西洋栗树,它们依然挺立!我想,树并不知道自己是树。黑鶫鸟从覆满白雪的枝干中飞出。我羡慕地望着它们。

我看着风中轻飘的雪花犹豫不决地追寻其他雪花。每当一阵轻风徐来,将它们吹散,这些雪花便无法决定到底该飞向何方。有时候,偶尔一片雪花在空中飘荡一阵子,然后静止不动,接着像是改变心意有了动静,掉过头,开始慢慢飞向天空。我观察到许多落单的雪花在落入泥淖、公园、人行道或树林前,又回归空中。有人知道吗?有人注意过吗?

是否有人曾注意到,路口那个附属公园的三角形物体尖锐的顶部,直指向黎安德塔[3]?是否有人曾经注意,在终年的东风吹袭下,那排松树都整齐对称地倾向人行道,把小型巴士站围成一个八角形?望着人行道上手中拿着粉红色塑胶袋的那个男人,我怀疑是否有人知道,伊斯坦堡约半数的人拿塑胶袋。天使,无人知道你的真实身分,我怀疑在饥饿的狗儿和拾荒者留下的杂沓足迹中,在了无生气公园的灰白雪地上,是否有人见到你的脚印?雨天前我在人行道上的书报摊买了那本书,难道,眼前这一切,就是书中要揭露的秘密,以及等待印证的新世界吗?

我凭着情感而非眼力,在渐渐灰暗的光线及渐浓的雪意中,感受到同一条人行道上嘉娜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紫色外套;我不必动脑筋,也会把那件外套记在心里。她身边的穆罕默德穿着灰色外套,像个没有留下任何足迹的恶灵般走在雪中。我有一股追上他们的冲动。

他们停在两天前书报摊摆设的位置讲话。嘉娜痛苦和倒退的姿势,加上他们夸大的肢体语言,摆明了两人不只是谈话而已。他们在争论,像一对非常习惯斗嘴吵架的老情人。

他们开始继续向前走,只停下来一次。我和他们保持一大段距离,但还是可以轻易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以及人行道上的人潮频频对其行注目礼判断,现在两人比之前争论得更凶。

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太久。嘉娜转身跑向我所在的这栋建筑物,穆罕默德前往塔克辛之前,眼神都没有离开她。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这时候,我看到手里拿着粉红色塑胶袋的那个男人站在对街的萨热耶尔小型巴士站。我的眼睛只顾着那个穿紫色外套的优雅身影,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穿越马路,但那名男子的举动透出端倪。就在人行道路缘不远处,那名男子从粉红色塑胶袋中拿出一个东西——是一把枪。他瞄准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也看见了枪。

我先是当场看到穆罕默德中了一枪,身体颤抖着;接着我听见枪声,之后又听到第二声枪响,我想还有第三声。穆罕默德一个踉舱跌倒在地。那个男人把塑胶袋丢掉,走向公园。

嘉娜直扑向穆罕默德,步伐跌跌撞撞,像只小鸟。她没有听到枪声。一辆满载被雪覆盖的柳橙的卡车,轰隆隆地驶过十字路口。仿佛这世界又将重行运转。

我注意到小型巴士站有些骚动。穆罕默德爬了起来。丢掉塑胶袋跑掉的那个男人远远地跑下斜坡,逃往贝希克塔斯足球俱乐部的主场伊诺努体育场。他匆匆跳过公园的雪堆,像个取悦小孩的小丑忽左忽右跳来跳去,一路上还有几只好玩耍的狗儿跟在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