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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着没有路灯的人行道快步行走,闪开笨重的垃圾桶、泥洼,看着新的世界随着跨出的步伐渐渐成形。我从小就熟知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依然是相同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但它们与我的强烈联系及记忆都已经被剥夺了。我端详着这几株枯槁的树木,望着熟悉的两层楼房,以及那幢污秽的公寓建筑。从它还是灰泥坑开始,我就一路看着它,看它从架起屋顶到砌上砖瓦,到后来新玩伴搬进去,我们在这块地上一起玩耍。但这些过去的影像,并非生命中无法抹灭的片段,反而是我不记得曾拍过的相片:我认出那些暗影、点着灯的窗头,以及园中的树,还有入口处的文字,而这些我认得的物体却不能触动我的情感。我原有的世界就在四周,在对街,在这里,那里,到处都是;它是熟悉不过的杂货店窗户,是伊伦库伊车站广场的街灯,是果菜商那台还在烘焙面包与水果塔的烤箱。我的旧世界在手推车里,在那间叫作“人生”的糕饼铺中,在破烂的卡车、帆布,在人们一张张疲惫朦胧的脸上。我让那本书偷偷进驻心田,仿佛它是罪恶的化身。面对在城里夜灯下温柔闪烁的各种旧世界回忆,我硬下心肠抗拒。我想逃离这些熟悉的街道,想要抛开被雨水打湿的树木透出的悲伤气氛;我想远离反射在柏油路与雨水坑中、明晃晃高挂的杂货商及肉店的招牌和广告字体。一阵微风吹起,打落树上的小水滴,耳畔轰然作响。我作出结论,那本书一定是授予我的谜团。恐惧紧紧抓住了我,我想和别人说说话。

我在车站广场走向青年咖啡馆,一些邻居好友晚上还是会在那里碰头,打打牌,看足球,或只是过去晃晃。我于大学认识、在他老爸鞋店帮忙的朋友,还有另一个踢业余足球的邻居,坐在后头的桌子旁,正在电视萤幕闪烁的黑白光线照耀下聊天。他们面前有一份被太多人翻烂而四分五裂的报纸、两杯茶、香烟,还有从杂货店买来偷藏在一张椅子上的啤酒。我需要与人长谈,可能要谈好几个小时,但没过多久我便知道,不能找这两位仁兄。忧伤攫住了我,有一瞬间,泪水涌进眼里,但我傲慢地打起精神思索:我只会把自己的灵魂赤裸裸地展示给经过严格挑选、已经身在那本书的世界的人看。

因此,我才会差点相信已经完全掌握自己的未来;但我也明白,目前掌控我的,就是那本书。它不但像秘密或罪孽般渗入我的体内,也把我引入某种无言的梦境。置身这些沉默的同类之中,我要上哪儿找能够说话的人?我要在哪里,才能找到那个与我心灵对话的梦境?其他看过那本书的人,究竟在哪里?我要到哪里找他们?

我穿越铁轨走上暗巷,踩着卡在人行道缝隙中的枯黄秋叶。一种乐观的感受在体内强力涌现。但愿我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快步走着,不要停下来。多希望我能踏上一段段旅程,那么就能够触及书中的世界。我心中那股新人生的光芒,在很远的地方,甚至存在于难以到达的境界,但我感受得到,只要持续前进,自己就离它更近。至少,我能把旧人生抛诸脑后。

当我抵达海边,惊异地发现海水竟然呈现沥青般的深黑色。为什么以前我没注意到,夜里的马尔马拉海[2]居然如此漆黑,如此冷然,又这么阴森残酷?这样的震撼,就像有人说着一种我初次听到的语言,尽管听不真切,在这短暂的宁静中,它仍透入那本诱惑我的书里。那一瞬间,我觉得这片温柔摇曳的水波,就像读那本书,内心感应到自身难以抚平的死亡时所现的闪光。下过,这种“大限已至”的感受,并非真正实际死去,反而是一种看到他人展开新人生的好奇与兴奋,让我生气勃勃。

我在沙滩上随处走着。孩提时代,我常和邻居孩子来这里,翻看海水冲刷沿岸后残留的东西——锡罐、塑胶球、瓶子、塑胶拖鞋、晒衣夹、电灯泡、塑胶娃娃——从这些宝物中找寻神奇护身符。有了这闪亮的新玩意儿,别人就无法看穿我们。受到那本书的启发,这一瞬间,我有了新的体认。现在,假如能够挖出并端详存在于我旧世界的任何东西,那么它们应该可以被转化为小朋友最爱找寻的神奇宝贝。同时我又非常困扰,感觉那本书把我隔绝于世界之外。我觉得漆黑的海面会突然上涨,把我拉入其中,吞噬我。我被焦虑包围,开始快步行走,并不是想藉由自己的每一步观察新世界渐渐成形的过程,而是想快点回到我的书房,与那本书独处。我的步行几乎变成奔跑,想像自己是由那本书散发的光芒所创造的人物。我的心情因而和缓下来。

父亲有个年纪相仿、同在国家铁路局工作多年、甚至晋升稽查员的好朋友,他在《铁路》杂志上为铁道迷写文章。除此之外,他还绘制儿童连环画册,出版一系列《儿童冒险故事周刊》。当时,我经常在下课后狂奔回家,只为了一头栽进“铁路人”雷夫奇叔叔送我的《彼得与伯提夫》或《卡莫游美国》等漫画书的世界,但这些童书总有一天会有结局。最后一页的“结束”大字,就像电影片尾一样,也是“The End”六个字母。我不但走到这个国度的出境口,而且不舍离去;更伤心的,是得知这神奇的王国只是雷夫奇叔叔信手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