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2/5页)

我因此了解,书中的文字与其意义,必然也和一般书籍相异。一开始我就明白,那本书是特别为我而写:并非因为书中洋溢着深入我心的惊人词句和华丽词藻,而是我隐约认为,书的主角是我。我捉摸不出自己为何要顺从这份感觉,但是或许我知道自己只能屈服其下,才能由此参透充斥书中的谋杀、意外、死亡与失落的讯号。

因此,当我读着那本书,想法跟着改观,那本书也随我的想法变换。我昏花的双眼,已无法分辨那本书里的世界与存在于世界上的那本书,其间有何差异。这就好像一个非凡世界里充满所有色彩和事物,把它们全部包罗入文字,组成了那本书;我能带着欢欣的心情阅读它,脑袋生出许多奇思妙想。我开始理解,书中的每个部分先是对我低语,接着又重重打击我,最后无情地压迫我,置身我的灵魂深处。那本书找寻到遗失多年、早已尘封的宝藏,并让它重见天日,我觉得自己可以把所读占为己有。读到书末某处,我想说,我的想法与它不谋而合。而到书近尾声,完全折服于那本书描述的世界之后,我真切地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看见死亡以光芒万丈的天使形像现身。我见证了自己的死亡。

我突然明白,我的人生远超过自己的认知。虽然依旧无法厘清那本书对我房间或街道上等周遭俗世事物的解读,我却不再害怕。再也看不到那本书,才是当时唯一令我惊怖的事。我捧着那本书,嗅着书中冉冉浮现的油墨与纸香,仿佛回到童年时期从头到尾看完一本漫画书时会做的那样,连书的味道闻起来也没变。

我站起身,像小时候那样把前额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望向窗外的街道。五个小时前,也就是中午过后不久,我刚把书摆上桌开始阅读,一辆卡车停在对街(现在已经驶离了);一户人家搬进对面空置的公寓,附镜子的衣柜、笨重的桌子、置物台、盒子、台灯……一件件从卡车上搬下。由于新屋的窗帘没有拉下,借着一只点亮室内的无罩灯泡,我看见那对中年父母、年纪跟我相仿的儿子,还有他们的女儿;他们在电视前享用晚餐。女孩的头发是淡棕色的,电视萤幕闪着绿光。

我对新邻居注视了半晌。我喜欢看着他们,或许因为对我而言他们是陌生人,或许因为凝视他们给了我安全感。我并不希望原本熟悉的世界全盘翻转,彻头彻尾改变,但心里明白我的房间已不再是原来的房间;街道今非昔比;朋友们不再如昨,连母亲亦不复原貌。这些改变在暗示某种我无以名之的敌意、恐惧和威胁。我离开窗台几步,但没再去翻动那本躺在桌上诱惑着我的书。那个引领我人生偏离正轨的物体,就在我的身后,好整以暇。无论如何背向它、抗拒它,一切已经在书页中衍生展开,我将走上那条路,再也拖延不了了。

硬生生被切断与过去人生的联系,那一刻真令人不寒而栗。我也像许多因为灾祸而无法挽回过去的人一样,假想人生终将回复原貌,企图安慰自己,降临身上的并非平常可怕的事,而是意外或大灾难。但身后这本书的存在,却明明白白告诉我,我甚至无法想像自己的人生会再回到从前。

我离开房间时,母亲喊我吃晚饭;我坐下来,仿佛对新环境不够熟稔,试着要说几句话。电视开着,我们面前是一盘盘煨马铃薯和碎肉、凉拌的炖韭菜、青蔬沙拉及苹果。母亲提起刚搬到对街的邻居,讲到我乖乖在家坐了大半天,整个下午都认真做功课,提到她上街购物、豪雨、电视晚间新闻和播报员。我爱母亲;她是一个温柔、优雅、富同情心的美丽女士,想到自己读了一本让我就此远离她的天地的书,我感到内疚。

我推想,如果那本书是为每个人而写,那么人世间的生活可能不会再以如此缓慢悠然的步调前进。但换个角度,这位理性的工科学生也就不会认定那本书是特别为他所写。然而,若它并非针对我一个人而写,外面的世界为何还是与过去相同?我甚至害怕去想,那本书或许是一个单独为我打造的谜团。后来,母亲洗碗时我想帮忙,因为碰触她或许能让我从那个我投射自身的世界中,回到现实。

“甭费心,亲爱的,”她说:“我来就好。”

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或许我能进入那个世界,不然就一脚踹进萤幕里。但这是我们家的电视,这部电视像某种照明设备,是家家户户的神祇。我穿上外套和外出鞋。

“我要出门。”我说。

“你几点回来?”母亲问:“要我等门吗?”

“不用,不然你又要看电视看到睡着。”

“你房间的灯关了没?”

我跨出门外,迈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童年领地。我走在街上,仿佛踏在某个奇怪国度的危险地带。十二月潮湿的空气微风般轻触我的脸庞,让我觉得,或许我已经穿过了旧有的世界,透入早已跨进的新世界;我想,应该快点穿过这些建构我人生的街道。我觉得自己好像开始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