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层的公寓楼 城市的外快是你应得的(第5/6页)

麦夫鲁特知道,这意味着减少村里的母亲和两个姐姐的份额,扩大自己的份额。他说“不”。

“别马上就说不。在伊斯坦布尔流汗的是你。城市的外快是你应得的。”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麦夫鲁特一下子跑到外面的雨里。“你打电话给我了,怎么样啊?”萨米哈问。“谈得不好。”麦夫鲁特回答道。“千万别向他们低头。”萨米哈说。

麦夫鲁特恼怒地挂了电话,走进杂货店。“哈桑伯父,我要走了!”他说。

“随你便,我的孩子。”哈桑伯父折着纸袋说,“一切最终都会到达真主指定的地方。”

而事实上,麦夫鲁特希望伯父说:“再坐一会儿,孩子们一会儿就会温和下来。”他因此怨恨伯父,也怨恨让自己陷入这种窘境的萨米哈。他对考尔库特、苏莱曼和乌拉尔他们也恼怒,但他最恼怒自己。如果刚才对哈桑伯父说“好的”,那么他最终就能拿到应得的单元房。现在他对一切都毫无把握。

在雨中他走上一条蜿蜒向下的柏油路(以前是泥土路),经过食品店(以前是旧货店),走下台阶(以前没有的)。走在通向库尔泰佩的宽阔街道上时,他想起了拉伊哈,每天他都会想起很多次。最近这段时间,他也会更多地梦见拉伊哈,可全都是些艰难、令人痛苦的梦境。拉伊哈和麦夫鲁特之间总隔着泛滥的河流、火焰和黑暗。随后这些黑暗的东西就像高耸在他右边的丑陋公寓楼那样,变成一片荒芜的森林。麦夫鲁特知道,这片丛林里有众多野狗,但也有拉伊哈的坟墓。尽管惧怕野狗,但他依然径直朝拉伊哈走去,可他的爱人却在相反的方向,注视着他的背影,他欣喜地发现她还活着,随后带着满满的幸福和一种无以言表的痛苦醒来。

如果拉伊哈在家里,会做什么,她会说一句好听的话,安抚焦虑的麦夫鲁特。而萨米哈一旦惦记上什么东西,她的眼里就只有那样东西,而这只会增加麦夫鲁特的焦虑。麦夫鲁特只有在夜晚叫卖钵扎时,才能成为他自己。

在一些空置房屋的院落里,贴着“本地块归乌拉尔建筑公司所有”的告示。麦夫鲁特刚来这里时,通向库尔泰佩主坡的这些山坡,还全都空着。爸爸让他去这些地方捡拾暖炉烧的纸张、木柴和干树枝。现在路两边则矗立着六七层的劣质一夜屋公寓楼。这些房子一开始只有两三层,之后在这些地基脆弱的房子上又加盖了多层违章建筑,将它们全部拆除再盖新的高楼就不划算了。因此,这些楼里的房主便无意利用十二层楼的许可,建筑公司也同样不试图去和这些房主谈判。有一次,考尔库特说,每层都以不同方式建起的这些可怕楼房,不仅让杜特泰佩和库尔泰佩看起来很丑陋,还拉低了新楼的房价,破坏了街区的形象。考尔库特还说,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日后的一次大地震将这些地方夷为平地。

1999年地震后,科学家们说,不久将会发生一次真正的大地震,足以摧毁整座城市。跟所有伊斯坦布尔人一样,麦夫鲁特有时发现自己也在想这件事。那种时候他觉得,自己生活了四十年、走进千家万户而熟知其内部的城市,他在那里度过的人生和记忆中的经历,全都如此短暂。他知道,在自己那代人盖的一夜屋的地皮上建起的高楼,有一天会和在这些高楼里生活的人们一起消失。所有的人和楼房消失的那一天,有时梦境般浮现在麦夫鲁特的眼前。那种时候,他就什么事也不想做,对人生也不再抱有任何期盼。

而他和拉伊哈婚后幸福生活的那些年里,他以为城市永远不会改变,以为通过自己在街上努力打拼,总会在那里找到立足之处,并融入其中。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然而在最近四十年里,和自己一起又有一千万人口涌进城市,当人们和自己一样从一个角落入侵城市时,城市也就变成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地方。麦夫鲁特刚来时,伊斯坦布尔的人口是三百万,而现在据说有一千三百万。

雨滴顺着他的后颈钻进衣服。五十二岁的麦夫鲁特不想让自己的心脏跳得更快,他要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他的心脏没有问题,只是这段时间香烟抽多了。右前方,曾经是戴尔雅影院放过几次露天电影、举办过婚礼和割礼的一片空地,后来则变成了一个围着铁丝网、铺上绿色塑料草皮的小足球场。麦夫鲁特在那里举办过协会的球赛。他躲到行政楼的遮篷下面,看着飘落在草坪上的雨滴,抽了一支烟。

他在一种与日俱增的焦虑中度过每一天。而麦夫鲁特到了这个年纪很想能够伸伸腿休息一下,但他的心里并没有这种舒坦。他刚进城时所感到的缺失和不足,在拉伊哈去世后,特别是最近五年里显得更加强烈了。现在他该对萨米哈说什么?他想要的是一个可以舒舒服服住到老死、确信自己不会被扔出去的家。他将无法拥有这样的一个家,其实萨米哈应该来安慰他,但麦夫鲁特知道,在家里真正需要安慰的人却是自己的妻子。他决定只告诉萨米哈讨价还价中积极的一面,至少他必须这么来进入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