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层的公寓楼 城市的外快是你应得的(第3/6页)

麦夫鲁特现在很愿意以百分之五十五的份额和乌拉尔他们达成协议:用这个份额,他可以在十二层公寓楼的低层获得三套没有海景的单元房。村里的母亲和两个姐姐也是父亲的遗产继承人,因此麦夫鲁特名下得不到一整套房子。为了获得整套房子,萨米哈需要在五年时间里,用费尔哈特留下的楚库尔主麻街上两套房子的租金来支付其中的差额。(如果百分之六十二的份额能够被接受,那么就只需三年时间。)他俩将共同拥有那套房子。这笔账是他和萨米哈在家里讨论了好几个月才算出来的。麦夫鲁特不想失去来到伊斯坦布尔四十年后拥有一套单元房(其实是半套)的希望,他几乎胆战心惊地走进了哈桑伯父的杂货店。

杂货店里五颜六色,橱窗里满是盒子、报纸和瓶子。店里的光线黑黢黢的,麦夫鲁特瞬间什么也看不见。

“麦夫鲁特,你来跟我爸说,”苏莱曼说,“他快把我们逼疯了,也许他听你的。”

哈桑伯父坐在柜台后面,最近三十五年他一直这样。尽管他老了很多,但还是挺直地坐着。麦夫鲁特想到,其实伯父和爸爸是多么相似,只是儿时他没能发现这点。麦夫鲁特拥抱了他,亲吻了他长满老年斑、胡子拉碴的脸颊。

让苏莱曼取笑、让考尔库特发笑的事情,是他们的爸爸还在用旧报纸折的袋子(哈桑伯父叫它们“纸袋”)给顾客装东西。哈桑伯父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跟所有伊斯坦布尔的杂货店主一样,自己在空闲时间用家里带来的或是别处收集来的旧报纸折纸袋,为了维护这个习惯,他对儿子们说:“我对谁都无害。”麦夫鲁特就像每次去杂货店时那样,坐在哈桑伯父对面的椅子上,开始折纸袋。

苏莱曼对他爸爸说,街区在迅速变化,顾客们不会再去光顾一家用又脏又旧的报纸折出的纸袋装东西的商店。

“不来拉倒。”哈桑伯父说,“本来这里就不是商店,是杂货店。”说着他朝麦夫鲁特眨了眨眼。

苏莱曼其实在说,他爸爸在做一件无用,甚至亏本的事情:一公斤塑料袋远比一公斤旧报纸便宜。麦夫鲁特对争论的延续暗自窃喜,因为他害怕有关公寓楼份额的争论,还因为他看到了阿克塔什战线上自动出现了一条裂痕。因此,当哈桑伯父说:“我的儿子,人活着不是一切为了钱!”麦夫鲁特立刻表示赞同,并说赚钱的事情不全都是好事。

“爸爸,你看麦夫鲁特还在卖钵扎。”苏莱曼说,“我们很敬重麦夫鲁特,但不用他的脑子来做生意。”

“麦夫鲁特对他的伯父比你们对爸爸更尊敬。”哈桑伯父说,“你们看看,他不像你们那样闲坐着,他在折纸袋。”

“麦夫鲁特是否尊敬咱们,等他把最后的决定告诉咱们时才能见分晓。”考尔库特说,“麦夫鲁特,你想好了吗?”

麦夫鲁特慌乱了,但此时一个男孩走进杂货店,他说:“哈桑伯伯,面包。”于是他们全都沉默了。八十多岁的哈桑伯父从木制面包柜里拿出一个长面包放到柜台上。十岁的孩子觉得不脆,对这个面包不屑一顾。“别用你的手,用眼睛来选,我的孩子。”哈桑伯父说着拿了一个烤得更焦黄的面包。

麦夫鲁特走出杂货店,他想到一个主意。他的口袋里放着六个月前萨米哈送给他的手机。用这个手机,麦夫鲁特只接萨米哈的电话,他自己从不打电话。现在他要给妻子打电话,告诉她百分之六十二太高了,他们必须往下降,否则就会出现争执。

但萨米哈没接电话。天上飘下了雨滴,麦夫鲁特看见孩子最终拿着一个面包离开了杂货店。他走进去,坐在哈桑伯父身边继续认真地折纸袋。苏莱曼和考尔库特正在用一种贬损的语言,抱怨那些谈妥了却在最后一刻制造麻烦的钉子户、想要重新讨价还价的精明之人、说服邻居签下合同后意欲偷偷从承包商那里拿钱的卑鄙小人,他们把一切全都详细地告诉了他们的爸爸。麦夫鲁特觉得,日后他们也会用同样的语言在背后谈论自己。从他询问儿子的问题上,麦夫鲁特惊讶地发现,哈桑伯父在密切关注着所有这些讨价还价和工地上的事情,他依然在杂货店里试图操控两个儿子。而麦夫鲁特本以为,哈桑伯父除了当个乐趣经营杂货店,对别的一切都不闻不问了。

麦夫鲁特折旧报纸时,目光定格在报上一张熟悉的面孔上。旁边的标题上写着书法大师离世。得知先生阁下去世,麦夫鲁特扼腕痛惜:他的心头掠过一阵悲痛,伤心欲绝。在先生阁下的一张年轻时的照片下面,写着“我们最后一位书法大师的一些作品收藏在众多欧洲博物馆里”。麦夫鲁特最后一次去先生阁下家是在六个月前。那次,先生阁下被仰慕者团团围住,麦夫鲁特离他很远,根本无法靠近,也完全不可能听清楚先生阁下说什么。最近十年,他家周围,恰尔相姆巴街道上全是些来自不同宗教派别、身着各色老式宗教服装的人,就跟在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一样。麦夫鲁特惧怕他们的政治宗教信仰,没有再去那些街区。眼下,他因为没能最后见先生阁下一面而懊悔不已。为了想他,麦夫鲁特藏在了手上的旧报纸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