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新街区,旧相识 这是一样的东西吗?(第3/5页)

他对协会里的生活也很满意。为举办海娜花之夜、小型订婚仪式(单元房对于婚礼来说太小了)、饺子之夜、《古兰经》诵读之夜、开斋饭之类活动,希望使用会所、预定日子和钟点的人多了起来。由于戈屈克村的富人带头,县里所有村庄的人便更多地光顾协会,缴纳会员费。杰奈特普纳尔村八到十公里开外的村庄里的人们也开始造访协会,过去麦夫鲁特对这些更加贫困的村庄鲜有所闻。(努乎特、约然、奇夫泰卡瓦克拉尔。)他们满腔热情地让人做一块属于自己村庄的通告牌,经麦夫鲁特允许后找个合适的地方挂起来。麦夫鲁特整理这些通告牌上的大巴公司的布告、割礼和婚礼的通知、乡村照片,他喜欢在协会里招待和自己同辈的卖酸奶的人、小贩和同学。

他们中最富有的是来自伊姆然村的拥有传奇色彩的混凝土·阿卜杜拉赫和努鲁拉赫两兄弟:尽管他们很少来协会,但捐给协会很多钱。考尔库特说,他们的儿子们在美国读书。据说,作为当时贝伊奥卢所有大餐馆和快餐店的唯一酸奶供应小贩,他们用大多数挣来的钱买了地皮,因此现在他们很有钱。

用卖酸奶挣来的钱投资地皮的还有奇夫泰卡瓦克拉尔的两个人家,他们自己盖房子,一层层加高,并学会了建筑。他们在杜特泰佩、库尔泰佩和其他山头圈下的地皮上,为从村里来的熟人盖房子,变得富裕起来。从周围村庄来伊斯坦布尔的许多人,一开始就在这些工地上打工,随后便成了泥瓦匠、监工、看门人和保安。麦夫鲁特上学时,一些因为开始当学徒而突然从教室里消失的人,之后成了修理师、汽车车身修理师、铁匠。尽管都不富裕,但他们的情况都好于麦夫鲁特。他们的烦恼是让孩子们接受良好教育。

大多数儿时离开杜特泰佩搬去其他边远街区的人,基本不来协会,但有时他们会搭个熟人的车,去看足球比赛或是参加野餐:麦夫鲁特儿时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和爸爸一起赶着马车收废品的同龄孩子,是赫于克村的,依然很贫穷,麦夫鲁特也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过去的三十五年里,一些人早早地就衰老了,他们大腹便便、驼背弯腰、头发稀疏、面目全非(面部松弛下垂变成梨形、眼睛变小、鼻子和耳朵变大),以至于麦夫鲁特认不出他们了,他们只好谦逊地自我介绍。麦夫鲁特发现,这些人大多数也不比自己富裕,可他们的妻子都还健在,因此他感觉所有人都比自己幸福。如果再婚,麦夫鲁特甚至会比他们还要幸福。

麦夫鲁特随后一次去卡德尔加时,立刻从女儿的神情里看出,她有新消息要告诉他。菲夫齐耶见到了她的姨妈。萨米哈对苏莱曼三周前对麦夫鲁特的拜访一无所知。因此当菲夫齐耶向她转告爸爸的道歉时,她的姨妈竟然一头雾水。但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她不仅对麦夫鲁特,还对菲夫齐耶生气了。萨米哈说,就像她不希望得到苏莱曼的任何帮助那样,这个问题她也一次都没想过。

麦夫鲁特看见了去调解的女儿那严肃、苦恼的眼神。“我们做错了。”他忧伤地说。

“是的。”女儿说。

这个问题父女俩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谈起。麦夫鲁特在厘清此后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他也向自己承认了还有一个“家”的问题。就像他在塔尔拉巴什的家里感到孤独一样,他感觉自己在街区里也像个陌生人。他看见,这些自己生活了二十四年的街道不久将无一幸免地变成另外一个国度,他知道未来自己在塔尔拉巴什将无立足之处。

早在20世纪80年代,修建塔尔拉巴什大街时,麦夫鲁特第一次听说,由蜿蜒窄小的街道和将被拆除的百年砖房组成的塔尔拉巴什,可能是一处珍贵的历史古迹,他没有相信。那时,只有几个反对开通六车道大街的左派建筑师和学生说过此话,但随后政客、建筑商也开始这么说了:塔尔拉巴什是一颗弥足珍贵的宝石,必须加以保护。因为有很多传言说要在那里建酒店、购物中心、娱乐场所,许多摩天大楼将拔地而起。

其实麦夫鲁特任何时候也没有完全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地盘,但近年来街道发生了巨变,这种情感也与日俱增。女儿们出嫁后,麦夫鲁特也远离了街区里女人世界的消息。亚美尼亚人和希腊人培养起来的老一代木匠、铁匠和修理匠、店主、为在城里站住脚什么营生都做的勤劳的人家、亚述人,他们全都离开了街区。取而代之的是毒品小贩、住进遗弃房屋的移民、无家可归的人、流氓、皮条客。对于住在城市另外一个地方、询问他怎么还能生活在那里的人,麦夫鲁特则辩解道:“他们在上面的街区,在贝伊奥卢方向。”一天夜里,一个穿着整洁的年轻人慌张地拦下麦夫鲁特,执意地问道:“大叔,有糖吗?”糖,是人所皆知的大麻的别名。即便在夜色里,麦夫鲁特也能一眼就认出从上面跑来自己街道、逃避警察突袭的毒贩,以及往停在路边的汽车轮毂罩里藏匿毒品的小贩,就像识别贝伊奥卢附近妓院里那些人高马大、戴假发的变性人一样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