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拉伊哈之后 如果你哭,谁也不能跟你生气

阿卜杜拉赫曼:我们村里的招待所里有电话了。“快跑,你女儿从伊斯坦布尔打来的!”他们说。好不容易赶到了:打电话的是维蒂哈,我亲爱的拉伊哈流产住院了。在贝伊谢希尔上大巴前,我空腹喝下了两杯拉克酒,在心里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因为同样的不幸,也发生在我那没娘的三个女儿的妈妈身上。哭泣能舒缓人的悲痛。

维蒂哈:我亲爱的天使妹妹拉伊哈,安息吧。现在我明白了,她对我和麦夫鲁特各说了一个谎。她对我说,麦夫鲁特想要拿掉宝宝,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对麦夫鲁特说,宝宝是女孩,这当然也还不能确定。可我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我不认为谁还能够说些什么。

苏莱曼:我害怕麦夫鲁特看见我,他会以为我不够悲伤。恰恰相反,一看见麦夫鲁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就哭了起来。我一哭,麦夫鲁特也哭了,我妈妈也跟着哭起来。随后,似乎不是因为拉伊哈去世,而是因为大家都在哭,所以我也跟着哭。儿时,考尔库特对每个哭泣的孩子说,“别哭得像个女人似的,”这下他没法说什么了。见我独自在客房看电视,考尔库特走进来:“兄弟,你哭的也太多了吧。”他说,“但是你会看见,最终麦夫鲁特还会找到一条幸福的出路。”

考尔库特:我和苏莱曼一起从急救医院里领出了拉伊哈的遗体。他们说:“伊斯坦布尔最好的女洗尸员,在贝希克塔什的巴尔巴罗斯清真寺的洗浴房。那里的海绵、肥皂水、裹尸布、毛巾、玫瑰水都是最好的。你们最好事先给小费。”我和苏莱曼照办了,随后在清真寺的天井里抽烟,等待拉伊哈净身。麦夫鲁特也去了工业园区墓地的行政办公室,可他忘了带身份证,我们仨又回到了塔尔拉巴什。麦夫鲁特一开始没能在家里找到身份证,他一头扑到床上哭起来,随后爬起来重新找,总算找到了。我们再返回墓地,一路上都堵车。

萨菲耶姨妈:做海尔瓦甜食时,我的眼泪掉进了锅里。我看着一滴滴眼泪消失在海尔瓦颗粒间:仿佛随着眼泪消失,我也在忘记一样东西。煤气罐会没气吗?我是不是该往蔬菜里再放一点肉?因为哭累的人走进厨房,拿起锅盖,久久地默默看着锅里。仿佛你哭久了,就被允许进厨房去看炉灶上锅里的东西。

萨米哈:可怜的法特玛和菲夫齐耶留在我家过了夜。维蒂哈也来了,“你把她们带我家去。”她说。于是,我第一次回到了十一年前为了不嫁给苏莱曼,我逃离的杜特泰佩的阿克塔什家。费尔哈特说过,“当心苏莱曼!”可他并不在周围。十一年前,大家都以为我会嫁给苏莱曼,连我自己都这么以为!我好奇地看了一眼四周:当年我和爸爸住过的房间似乎变小了,但依旧散发出一股蜂蜡的气味。他们又加盖了一层楼。我在这个家里很尴尬,但大家都在想着拉伊哈,我就又哭起来。如果你哭,谁也不能跟你生气,也不能问你话。

萨菲耶姨妈:先是麦夫鲁特的两个女儿法特玛和菲夫齐耶,随后是维蒂哈,她们哭累了全跑来厨房,就像看电视那样,久久地看着锅内和冰箱里。然后萨米哈也进来了,我一直很喜欢她,不怨恨这姑娘,尽管她先用美貌让苏莱曼动心、陶醉,随后又离他而去。

维蒂哈:感谢真主禁止女人参加葬礼,我可受不了。男人们去清真寺后,我们留在家里的女人还有麦夫鲁特的两个女儿,全都哭了。有时,房间的这个角落里有人哭,那个方向没人哭,可另外角落里还是有人在哭。我没等去参加葬礼的人回来,甚至没等天黑,就去厨房给大家拿来了海尔瓦甜食。海尔瓦甜食一到,哭声就停止了。法特玛和菲夫齐耶吃海尔瓦时,在窗前看见了后院里博兹库尔特和图兰的黑白色足球。吃完海尔瓦,大家重又哭起来,可最终都哭累了。

哈吉·哈米特·乌拉尔:阿克塔什的侄媳妇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清真寺的天井里全是年老的科尼亚人酸奶小贩。他们中的多数人,把在1960—1970年间圈下的地皮卖给了我。随后所有人都后悔说,要是晚点卖多赚点钱就好了。他们全都说,哈吉·哈米特低价买走了我的地皮。没有人说,感谢哈吉·哈米特,买去了我们在荒山上圈下的国家地皮,尽管连地契也没有,他还是付给了我们很多钱。如果他们拿出那钱的百分之一,捐给清真寺保护协会,那么今天为了更新铅槽和漏水的雨水槽,更换《古兰经》培训室的大门,就不用我出钱了。但我早已习惯了这些人,我慈爱地对他们微笑,伸手给想亲吻的人亲吻。死者的丈夫失魂落魄。我问他们,这个麦夫鲁特不卖酸奶后都做了些什么,他们告诉了我,我很难过。真是五根手指不一样长啊。某些人成了富人;某些人成了智者;某些人齐享天堂之福;某些人则受尽地狱之苦。很多年前,我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给“新郎官”戴上了一块手表,经他们提醒,我也想起来了。有人在通往清真寺天井的台阶边上堆满了空包装盒,“清真寺是你的仓库吗?”我说。不过他们会拿走的。伊玛目来了,人群聚拢起来。我们的先知指示说:“参加葬礼最好站在最后一排。”确实,我喜欢站在最后一排,看着前面的人先向右,再向左行礼,因此我从不错过葬礼。我向真主祈求,如果这是一个好女人,就让她去天堂;如果是罪人,就饶恕她。对了,她叫什么名字,伊玛目刚说过。已故的拉伊哈女士还真年轻、真轻,我也扛了一会儿她的棺木,就像羽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