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在宾博的最后日子里 两万只羊

1991年11月14日夜,在海峡最狭窄的地方,安纳托利亚堡垒前面,一艘向南行驶的黎巴嫩货船,和一艘满载玉米驶向黑海的菲律宾货船相撞沉没,五名船员溺亡。第二天,周五早上麦夫鲁特和宾博快餐店员工一起看电视时得知,沉没的黎巴嫩货船上有两万只羊。

伊斯坦布尔人在早上看见被冲上岸边的羊,才得知事故消息。海峡的各个码头,如梅利堡垒、坎迪里、库莱利军事高中、贝贝克、瓦尼柯伊、阿纳乌特柯伊的岸边全是羊。一些羊活着到达岸边,它们穿过还没被烧毁的老宅邸船库、取代渔民咖啡馆的现代餐馆码头、冬天小船停靠的宅邸花园,走上城市的街道。它们疲惫且愤怒。其中一些,变成泥土色的乳白色皮毛上沾满了墨绿色的油污,它们步履蹒跚,纤细的腿上裹着一层铁锈色、钵扎般黏稠的液体,眼睛里则满含深切的悔恨。在宾博快餐店里,麦夫鲁特有那么一瞬间入迷地看了一眼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的羊眼,也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感到了悔恨。

一些羊,被那些后半夜得知事故消息后划着小船前去救援的伊斯坦布尔人解救,便有了新的主人,而多数则没等到天亮就丧生了。海峡岸边的路上、宅邸的码头、花园、茶馆,满是淹死的羊尸体。那些淹死的羊,在麦夫鲁特和很多伊斯坦布尔人的心里,唤起了跑去救助的愿望。

麦夫鲁特听到了很多关于此事的新闻和传言,比如,进入城市街道的一些羊,荒唐地袭击了路人,站立着死去;它们闯进了清真寺天井、名人墓地和陵园;这场事故预示着将在2000年到来的世界末日;验证了被枪杀的已故专栏作家杰拉尔·萨利克的预言。在宾博的那些年里,麦夫鲁特看电视时经常想起那些羊的悲惨命运。渔民每天都会发现羊的尸体缠绕在渔网上,由于在海水里长时间浸泡,尸体像气球那样鼓胀变大,渔民们面对这些羊尸感到了不祥的预兆。麦夫鲁特也和渔民一样觉得,这些羊预示着一件更深刻的事件。

有人宣称,两万只羊的大多数还滞留在沉没的船体货舱里,它们都还活着,等待救援。这种说法不仅扩大了事态,还都成了全体市民的梦魇。麦夫鲁特认真关注了对潜水员的采访,但他始终无法想象在货船肚子里、那个漆黑的地方,羊如何能够生存。那里是漆黑一片,充满恶臭吗?还是一个犹如睡梦般的世界?由羊的境遇他想到了葬身鱼腹的先知尤努斯。被困在黑暗腹地的羊有罪吗?那里离天堂更近,还是离地狱更近?真主为了不让先知易卜拉辛杀死自己的儿子,送给了他一头羊。那么它送两万只羊到伊斯坦布尔是为了什么?

麦夫鲁特的家里难得有牛羊肉。他也有一阵子没吃烤肉三明治了,但这种对肉食的抵触,并没有上升到道德水平,而只是留在他心里的一个秘密。这种抵触,在宾博的酥脆转烤肉没卖完、让员工分享的一天,即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感觉,时间如流水转瞬即逝,在他努力关注宾博快餐店里的鬼把戏时,自己也在老去,慢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经理的第三年,1993年冬天,麦夫鲁特已经确信,自己不可能向老板告发作弊的员工。有一两次,他试着向先生阁下倾诉在这个问题上的道德责任,却并没能得到一个缓解他不安的答案。

一些员工由于服兵役、跳槽、纷争等原因离开了,而这也搅乱了麦夫鲁特的头脑。因为其实,尽管所有这些变化,欺诈依然继续决绝地肆无忌惮地噬咬着麦夫鲁特的良知。

麦夫鲁特应该向老板告发的人是穆哈雷姆,员工们之间称呼他“胖子”,也就是骗局的组织者和实施者。“胖子”,其实是独立大街上的烤肉和三明治快餐店共同创造出来的一个英雄形象沦落进小巷后的状态,他同时也是宾博快餐店的橱窗、脸面和标志。他掌管橱窗里的小转烤机。(也就是烤好了转一下,注意不要烤焦,把烤好的肉切下来。)他拿着长长的烤肉切刀,就像卖马拉什冰激凌的人那样,做一些能够吸引路人,特别是游客的夸张动作。麦夫鲁特讨厌这些,更何况,根本就没有游客经过这条小巷。

有时麦夫鲁特觉得,胖子·穆哈雷姆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不遗余力,是因为他需要向自己和大家隐瞒他是诈骗团伙首领的事实。然而,麦夫鲁特在小贩生涯里很少遇到欺诈后良心不安的人,因此有时他也会得出一个与此完全相反的结论,那就是胖子·穆哈雷姆神不知鬼不觉地欺骗了老板,但他未必觉得这是一种道德犯罪、一件羞耻的事情。在记者乌乌尔·穆姆居被汽车炸弹炸死、政治氛围浓厚的日子里,得知麦夫鲁特觉察了骗局后,“胖子”解释说,老板既不给足够的薪水,还没有人性地不给上保险,他们这么做就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又不打扰老板。麦夫鲁特被这种有力的左派政治陈述打动了,并对“胖子”肃然起敬。即便是骗子,麦夫鲁特也不会向老板、警察、国家告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