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里麦夫鲁特在每个冬天的夜晚 放开卖钵扎的人(第2/7页)

二十五年里的每个冬季,每晚八点半左右,电视里的晚间新闻结束时,他开始在位于塔尔拉巴什的出租屋里做出发前的准备。他穿上妻子为他织的咖啡色毛衣,戴上羊毛帽子,围上打动顾客的蓝色围裙,罐子里已装满妻子或女儿们加了糖和特殊香料调好味的钵扎,他拿起罐子掂一下(有时会说,“你们放少了,今晚很冷。”),穿上黑色外衣和家人告别。以前他会对两个年幼的女儿说,“别等我,你们先睡。”现在,见她们在看电视,有时他只说一句,“我不会太晚回来。”

出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个装满钵扎的塑料罐连同挂钩一起绑到扁担的两头,把那根用了二十五年的橡木扁担放到肩膀靠脖后的位置,像一个战士上战场之前最后看一眼是否带了子弹那样,检查一下腰带和外衣内袋里是否放好了装着鹰嘴豆和肉桂粉的小袋子(有时他妻子、有时他的两个着急的女儿、有时是麦夫鲁特自己往手指大小的塑料袋里放鹰嘴豆和肉桂粉),然后开始他那永无止境的沿街叫卖。

“最好的钵扎……”

他很快就到了上面的街区,在塔克西姆转弯后,他一旦决定当天去哪里,就马上加快脚步朝那个方向走去。除了在一家咖啡店抽烟休息的半个小时,他一直在不停地叫卖。

购物篮像天使一样降落在他面前时是九点半,麦夫鲁特当时在潘尬尔特。十点半的光景,他来到居米什苏尤的后街,走到一条通向小清真寺的黑暗小街上,他发现了一群野狗,它们在几星期前也引起过他的注意。野狗们一般不骚扰街头小贩,所以麦夫鲁特在此前并不惧怕它们。然而此刻一种怪异的紧张让他的心跳加速,他慌乱了。他知道,一旦有人害怕,野狗就会立刻嗅到并袭击那个人。他要求自己去想别的事情。

他努力地去想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和女儿们边看电视边说笑、墓地里的柏树、过一会儿回家后和妻子聊天、先生阁下的“你们要保持内心纯净”的教诲、前些天梦见的天使。但这些都没能让他从心里赶走对野狗的恐惧。

“汪汪汪汪”一只狗号叫着向他逼近。

它身后的第二只狗也在慢慢地靠拢过来。黑暗中很难看清它们,因为它们全身土褐色。麦夫鲁特看见远处还有一只黑狗。

所有的狗,连同他没看清的第四只狗同时开始狂吠。麦夫鲁特陷入了儿时的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只在他儿时的小贩生涯里出现过一两次。他也想不起来那些防狗用的经文和祷词,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是狗群在继续冲他狂吠。

麦夫鲁特现在用眼睛寻找一扇可以逃遁的大门,一个可以藏身的门洞。他想到,卸下肩上的扁担是否可以当作棍子来用?

一扇窗户打开了。“走开!”一个人喊道,“嘿,放开卖钵扎的人……走开……走开……”

群狗瞬间往后退缩,随后停止狂吠静静地离开了。

麦夫鲁特很感激三楼窗户里的男人。

“卖钵扎的,不要怕。”站在窗口的男人说,“这些狗很卑鄙,谁怕了,它们马上就知道。明白吗?”

“谢谢。”麦夫鲁特说完准备继续上路。

“上来,让我们也从你这儿买点钵扎。”尽管麦夫鲁特不喜欢那人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他还是走到了门口。

公寓楼的门吱吱地被楼上的电动门控打开了。楼里满是煤气、油烟和油画颜料的气味。麦夫鲁特不急不慢地爬上三楼。他们没让他站在门口,而像旧时的好心人那样:

“进来卖钵扎的,你大概冻坏了吧。”

门口放着好几排鞋子。弯腰脱鞋时他想起,老朋友费尔哈特有一次说过,“伊斯坦布尔的公寓楼分三类”:1.你要在门口脱鞋,那是教徒的人家,他们会在家里做礼拜。2.你可以穿鞋进去,那是欧派富裕人家。3.两者皆有的混住的新建高层公寓楼。

这栋公寓楼位于富人区,在这里没人会把鞋脱下放在单元门口。但不知为什么,麦夫鲁特感觉自己好像就在一栋各类人家混住的又大又新的公寓楼里一样。不管是在中产阶级还是富裕人家,麦夫鲁特总会在单元门前恭敬地脱下鞋子,从不听从“卖钵扎的,你不用脱鞋”的劝告。

麦夫鲁特走进的单元房里有一股浓重的拉克酒味。他听到了一群人欢快的叽叽喳喳声,夜生活还没结束,他们就都已喝得酩酊大醉了。一张几乎占据了整个小客厅的餐桌旁,男男女女坐着六七个人,他们像所有人家一样把声音开的很响,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喝酒、嬉笑、聊天。

当他们发现麦夫鲁特走进厨房时,里面的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在厨房说:“卖钵扎的,给我们来点钵扎。”这不是麦夫鲁特在窗口看见的男人。“你有鹰嘴豆和肉桂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