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里麦夫鲁特在每个冬天的夜晚 放开卖钵扎的人

和拉伊哈私奔到伊斯坦布尔十二年后,1994年3月的一个漆黑夜晚,麦夫鲁特叫卖钵扎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从上面悄无声息快速垂挂下来的篮子。

“卖钵扎的,卖钵扎的,两杯钵扎。”一个孩子的声音。

黑暗中篮子就像一个天使从天而降。麦夫鲁特如此惊讶,大概是因为一个早已被遗忘的习惯,伊斯坦布尔人会把系着绳子的篮子从窗口放下,从街头小贩那里买东西。麦夫鲁特一下子想起了二十五年前,他还是一个中学生,跟爸爸一起卖酸奶和钵扎的日子。他往草篮里的搪瓷罐内倒了差不多一公斤钵扎,而不是楼上孩子要的两杯。他很得意,仿佛自己跟一个天使做了交流。最近几年,麦夫鲁特有时会思考或幻想一些宗教问题。

为了让读者准确地理解这个故事,不因为故事充满了怪异事件而使读者误以为故事本身也完全怪异,还是让我先来告诉世界各国和下一代土耳其读者,什么是钵扎,因为我估计二三十年后,他们可能会遗憾地忘记它。钵扎是一种由小米发酵制成的传统亚洲饮料,这种浓稠的饮料气味香郁、呈深黄色、微含酒精。

钵扎在温暖的环境里会快速泛酸变质,因此在奥斯曼帝国时期的伊斯坦布尔,店家只在冬季出售钵扎。1923年共和国成立之时,伊斯坦布尔的钵扎店受到德国啤酒店的冲击全都关门歇业了。但这种传统饮料,由于有像麦夫鲁特这样的小贩,便从未在街头消失。20世纪50年代后,冬天的夜晚,在那些铺着鹅卵石的贫穷、破败的街道上,钵扎仅成了一路叫卖“钵扎”的小贩们的营生。他们的叫卖声,唤醒了我们对过去几个世纪、那些消逝的美好日子的记忆。

麦夫鲁特感到了趴在五楼窗口那些孩子的急切,他把草篮里的纸币放进兜里,把该找的零钱放在搪瓷罐旁,像儿时跟爸爸一起在街上叫卖那样,他轻轻地往下拽了一下篮子并放开,示意楼上的人可以收绳了。

草篮随即开始上升,篮子在寒风中来回摇摆,轻轻刮碰到楼下几层的窗台和雨水管,难为了楼上拽绳的孩子们。到达五楼时,草篮就像一只幸福的鸽子遇到了合适风速,在空中悬停了一瞬,随后宛如一个神秘、禁忌的物体,突然消失在黑暗里。麦夫鲁特继续往前走去。

他对着面前昏暗的街道喊道:“钵—扎”……“最好的钵—扎……”

用篮子购物是属于旧时的一种方式,那时公寓楼里还没有电梯和电动门控,伊斯坦布尔也没有许多高于五六层的建筑。在麦夫鲁特刚开始跟着父亲当街头小贩的日子里,也就是1969年的光景,不单单是晚上买钵扎、白天买酸奶,就连那些不愿意下楼、让杂货店伙计帮忙买东西的家庭主妇,都会以这种方式购物。他们把一个小铃铛拴在草篮的下面,这既可以让杂货店知道那些还没有电话的人家需要买东西,也可以让街头小贩发现楼上的顾客。当酸奶和钵扎被稳妥地放进草篮后,小贩便摇响草篮下的铃铛。麦夫鲁特总是享受地看着草篮被拽着渐渐升高。有时,篮子会在风中来回摇摆,刮碰到窗户、树杈、电线、电话线、楼间的晾衣绳,篮子下面就发出和谐悦耳的铃铛声。一些老顾客,会在草篮里放上赊账本,麦夫鲁特就在拉绳示意之前,在本子上记下那天赊了几公斤酸奶。文盲的父亲在儿子还没来帮他之前,会在本子上画线条来记账(一根竖线代表一公斤,半根竖线则半公斤),麦夫鲁特的父亲很骄傲地看着儿子在账本上写数字,或者为一些顾客做记录(带奶油的,星期一—星期五)。

但这些都是久远的记忆了。在这二十五年里伊斯坦布尔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以至于这些最初的记忆,对于现在的麦夫鲁特来说仿佛神话一般。他刚来伊斯坦布尔时,城里几乎所有街道都是鹅卵石路面,而现在已全是柏油路了。那时城里绝大多数的房子都是带花园的三层洋房,而现在它们的大部分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层公寓楼,住在顶层的人们也已无法听见小贩的沿街叫卖了。收音机也被电视机取代了,钵扎小贩的叫卖声也被淹没在彻夜不休的电视噪音里。街上穿着灰蒙蒙衣服的沉默和沮丧的人们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聒噪、活跃、自负的人。每天都经历着其中的一点点变化,因此麦夫鲁特没有明显地发现这些巨变的程度,也没像某些人那样因为伊斯坦布尔的变化而感到一丝悲哀。但他一直想去适应这些巨变,总是选择去那些自己受欢迎、被喜爱的街区。

比如,离他家最近、最热闹的贝伊奥卢!十五年前,20世纪70年代末,当贝伊奥卢的后街上那些破旧的娱乐场所、夜总会、半地下的妓院还开张时,麦夫鲁特可以在那些地方叫卖到半夜。即便是在深夜,很多人还会从麦夫鲁特那里买钵扎。他们有的是来自用煤炉取暖的地下室和夜总会的歌女兼吧女,还有这些女人的崇拜者,有的是从安纳托利亚过来购物后带着疲惫在夜总会请吧女喝酒的中年小胡子男人,或是热衷于接近夜总会女人的最后一拨伊斯坦布尔的可怜虫,以及阿拉伯和巴基斯坦的游客、招待员、保安、看门人。然而在最近十年里,就像这座城市里总在发生的那样,在变化魔鬼的神奇触摸下,所有这些生活模式全都消失了,人也都走掉了,那些唱奥斯曼和欧洲合璧的土风—欧风歌曲的娱乐场所也关闭了,取而代之的是吃炭烤羊肉串—阿达纳烤肉丸、喝拉克酒的喧闹场所。自娱自乐跳肚皮舞的年轻人对钵扎不感兴趣,所以麦夫鲁特再也不去独立大街一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