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牛河 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第4/6页)

“是。”

“算是知道吧。”牛河小心翼翼地答道,“十九世纪末生于瑞士。曾经是弗洛伊德的弟子,后来与他分道扬镳。集体无意识。我知道的就这么一点。”

“很好。”Tamaru说。

牛河等待他说下去。

Tamaru说:“卡尔·荣格在瑞士苏黎世湖畔宁静的高级住宅区里有一幢雅致的房子,和家人一起过着富足的生活。但是,他需要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以便沉湎于深思默想。所以在湖畔一个叫波林根的偏僻角落,找到一块面朝湖水的地,造了一座小房子。称不上是别墅,没那么讲究。自己用石头一块块垒起来,造了一座屋顶很高的圆形房子。是从附近的采石场里采来的石头。当时在瑞士,要垒石头必须拥有采石工资格。荣格为此特意去考取资格,还加入了行业公会。建造这座房子,而且是自己动手建造,对他来说就有如此重大的意义。母亲去世也成了他造这座房子的重要原因之一。”

Tamaru停顿了一会儿。

“这座建筑被称作‘塔’。他是比照在非洲旅行时看到的部落小屋,自己设计的。一堵隔墙也没有的空间里,容纳了生活中的一切。非常简朴的住房。他认为这样就足够生活下去了。电、煤气和自来水都没有。水是从附近的山上引来的。但后来才搞清楚,这说白了不过是个原型。不久,‘塔’根据需要被隔开与分割,造出了二楼,后来又加造了几栋。在墙上,他自己动手作画,原原本本地暗示了个人意识的分割与展开。这座房屋不妨说发挥了立体曼荼罗的功能。这座房子大致完工花了约有十二年。对研究荣格的人来说,它是一座饶有兴味的建筑。你以前听过这个故事吗?”

牛河摇摇头。

“这座房子现在仍然矗立在苏黎世湖畔,由荣格的子孙管理。遗憾的是它不向一般公众开放,所以没办法看到房子内部。据说,在最初那座‘塔’的入口,至今仍然镶嵌着那块由荣格亲手雕刻上文字的石头。‘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这就是荣格亲手在石头上刻下的文字。”

Tamaru再度停顿了一会儿。

“‘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他又一次用平静的声音重复道,“你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牛河摇摇头。“不,我不懂。”

“是啊。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这里面有太深刻的暗示。太难解释。不过,在亲自设计、亲手用石头一块块垒起来的房子的入口处,别的姑且不问,卡尔·荣格一定要亲自挥舞凿子刻上这么一句话。而且我也不知是为什么,一直被这句话牢牢吸引。意思不太理解,可不理解归不理解,这句话却令我深深感动。上帝的事我不清楚。不如说,我在天主教经营的孤儿院里吃足了苦头,所以对上帝没什么好印象。而且那里总是很冷,甚至在盛夏也是。不是相当地冷,就是无比地冷,非此即彼。就算有上帝,对我也很难说是仁慈。尽管如此,这句话却静静渗透进我灵魂细小的皱褶里去了。我常常闭上眼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它。于是十分神奇,我就会变得心平气和。‘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对不起,能请你出声念一下吗?”

“‘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牛河莫名其妙地小声念道。

“听不太清楚哪。”

“‘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牛河这下用尽量清晰的声音念道。

Tamaru闭上眼睛,玩味片刻这句话的余韵。然后仿佛终于痛下决断,深深地吸气,随即又吐出来。睁开双眼,望着自己的双手。为了防止留下指纹,手上带着手术用的一次性薄手套。

“对不起。”Tamaru静静地说。从中能听出严肃的韵味。他再次拿起塑料袋,严严实实地罩在了牛河头上。然后用粗橡皮筋绕住他的脖子。动作快得不容分说。牛河企图表示抗议,可最终没来得及吐出口,当然没能传入任何人的耳廓。为什么?牛河在那个塑料袋里思忖。我把知道的都老老实实说出来了,为什么现在却要杀我?

他那似乎快要爆裂的脑袋中,想到了中央林间的独栋小楼和两个幼小的女儿。想到了养在那里的狗。他从来没喜欢过那条长身子的小型犬,而狗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他。那是一条蠢头蠢脑、喜欢乱叫的狗,经常撕咬地毯,在崭新的走廊里撒尿。和他小时候养的那只聪慧的杂种狗完全不同。尽管如此,牛河在人生最后一刻浮上脑际的,竟是那只在院中草坪上跑来跑去的一无是处的小狗的身影。

牛河那被捆得紧紧的浑圆躯体,就像被甩上陆地的巨大的鱼,在榻榻米上猛烈地翻来滚去。Tamaru以眼角余光看着这一幕。身体捆成向后反翘的样子,任怎么挣扎扭动,也不必担心声音会传到隔壁去。他非常清楚这种死法充满了怎样的痛苦。但作为杀人方法,这却是最巧妙最干净的手段。既听不见哀号,也看不到流血。他的眼睛追逐着豪雅潜水表的秒针。三分钟过去,牛河的手脚停止了激烈挣扎,仿佛与什么东西共振一般,细细地痉挛、抽搐,最终戛然静止。然后,Tamaru盯着秒针继续观察了三分钟。随后将手指搭在牛河腕上测脉搏,确认牛河已经失去全部生命体征。他闻到了微弱的尿味,是牛河再度失禁了。膀胱此时已完全敞开。不能责怪牛河,那就是如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