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谜之发现(第2/6页)

乌申绪著作中的第三部分是“谜之发现”,这个标题透露出,这部分并不只重新发掘对于谜的“概念”——当初就是因为失去了这个“概念”,迫使东方相对地臣服于西方——此篇也教导世人如何找出救世主置放在文本中的话语。

接下来,乌申绪分析爱伦坡的“关于秘密写作的二三事”,并讨论文章里提出的解码公式。他指出,把字母重新排列组合的方式,最接近苏菲神秘大师哈拉智所使用的密码通信,也最接近救世主将会采用的形态。接着,在书的最后,他突然发表了一项重要的结论:所有解码公式的起点,都必然是每个旅人自己脸上所找到的字母。任何人若想走上这条道路,建立起一个新的宇宙,他的第一步必须从发现自己脸上的文字开始。读者手中的这本小书,便是一本指南,教人如何找寻那些文字,但对于开启奥秘的解码公式之研究,终究只算得上一篇导论而已。把文字放入文本中的工作,想当然,是保留给将如太阳般升起的救世主。

不,卡利普心想,这里的“太阳”指的是鲁米被杀害的挚爱,大不里士的贤姆士,因为贤姆士在阿拉伯文的意思是“太阳”。他扔下书,准备起身到浴室里好好看一看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念头从他心里闪过,却顿时转化为清晰的恐惧:“耶拉不知道几百年前就已经看出我脸上的意义了!”小时候和青春期时偶尔会出现的宿命感涌上他心头,一种一切都已结束、终了、永远无法挽回的觉悟——当他做错了什么事、变成了别人、受到了某种神秘所污染的时候,这种感觉便会油然而生。“从现在起,我是另一个人!”此刻卡利普告诉自己,仿佛是一个小孩在玩一场熟悉的游戏,也好似一个人踏上了不归路。

凌晨三点十二分,公寓和城市笼罩在惟有这种时间才会有的寂静中——不只是静,而是静的感觉,因为附近的暖气炉或远方船只上的发电机,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呼声,隐隐刺入他耳中。虽然他决定时机已经成熟,该要踏上新的路途了,但他仍希望能在动身之前,再多流连一会儿。

然后他猛然想起一件事,过去三天来他一直刻意忘掉它:如果耶拉再不想办法寄出一篇新文章,他的专栏马上就要开天窗了。多年来报纸第二版的专栏从不曾缺席,卡利普不愿意去想像那里出现一片空白的样子——空白似乎意味着如梦和耶拉再也不可能藏匿在城市的某处,谈笑等待着他。他一边读一篇随手从柜子里抽出来的专栏,一边想:“这我也写得出来!”毕竟,他手中就握有配方。不,不是三天前编辑室里的老专栏作家们给他的配方,而是别的。“我熟悉你所有的作品和你的一切。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句话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又随便抽出另一篇文章往下读,然而也称不上是阅读,他在心里默念文中的字句,专注于某些字词的第二层意义上。他意识到,越是仔细地阅读,他就越接近耶拉。毕竟,阅读一个人的作品,难道不就是在一点一滴地撷取作家的记忆吗?

现在他已准备去照镜子,察看自己脸上的文字。他走进浴室,看了一眼。接下来,事情发生得飞快。

很久之后,过了好几个月,每当卡利普在书桌前坐下来写作时,置身于满屋子三十年前景象的物品之中,他总会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镜子的剎那,然后心头便会浮现那个词:恐惧。不过,他第一次照镜子是带着好玩的兴奋,当时还没有感受到这个词带给人的毛骨悚然。那时,他感受到的是茫然、空虚和麻木。那时,借着一颗灯泡的光线,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就像看见三天两头就出现在报纸上的总理或明星的脸一样。他端详自己的脸,但并不是刻意要解开什么秘密,或是要破解多天来绞尽脑汁无法拆解的暗语密码。相反,他把它看作是一件穿了很久习以为常的外套,或是一个平凡乏味的冬季清晨,或是一把他视而不见的旧伞。“以前我是那么地习惯自己,以至于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事后,他这么想。然而漠然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一旦他能够用观看乌申绪书里的脸同样的方法,观看镜子里的自己时,他立刻察觉到文字的影子。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怪事是,在他眼中,自己的脸竟然就像一张写了字的纸——像一块碑文,刻意把符号呈现在他人面前。关于这点,一开始他并没有多想,因为他好不容易才分辨出眼睛和眉毛之间几个明显的字母。很快地,这些字变得如此清晰,使他不禁怀疑过去为什么从没意识到。当然,他也想过,眼前所见其实只是刚才看了太久标着文字的照片所留下的残影——是一种视觉的幻象,或某个幻术游戏的一部分。但每一次他撇过头,再转回面对镜子,都能看见那些字仍在同样的位置。这些字母不会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像是儿童杂志里的“形象与背景”图片,第一眼看见树的枝叶,再看一眼则发现枝叶间躲着贼。他们就躲在他每天早晨心不在焉地刮胡子的脸部地形中,在眼睛、眉毛里,在胡儒非信徒坚持称放置alif的鼻子处,在他们称之为面部范围的球形表面上。如今要读出这些文字似乎不再是件难事。难的是不去注意它们。卡利普试图忽视它们,想要摆脱这附着在脸上的可怕面具。刚才在翻阅胡儒非艺术和文学作品时,他谨慎地把鄙夷的态度藏在心中一角,现在他努力唤醒它,希望能再度点燃怀疑的心态,重新质疑所有与脸上文字有关的事情;希望能斥之为无稽之谈、幼稚把戏。然而,他脸上的线条和弯曲却是如此清晰地勾勒出这些字母,让他没办法从镜子前掉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