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冗长的棋局(第2/4页)

“那一夜,我满脑子里都是他——我的分身,假帕夏——然而并不是在想他是谁、在水面上干吗,我之所以想着他,是因为通过思考他,我可以审视自己。隔天早上,我向执行戒严的总司令们发布一道命令,把宵禁时间延后一个小时,好让我能有更充裕的时间来观察他。电台广播立刻宣布了这项法令,接着并播出我对全国的声明。为了营造出较轻松的气氛,我还下令释放一些羁押犯,命令也很快被执行。

“那天晚上的伊斯坦布尔欢乐些了吗?完全没有!事实显示我的子民无止无尽的忧伤并非因政治压迫,如我肤浅的反对者所言,而是来自另一个更深沉而无法否认的源头。那天晚上他们仍旧抽烟,嗑瓜子,吃冰淇淋,喝咖啡。他们也一如往常地哀伤,聆听着咖啡馆的收音机里播放出我宣布缩短宵禁时间的声明,陷入沉思。然而他们是如此‘真实’!置身于他们之中,我感到一阵心痛,像是一个醒不过来无法重返现实的梦游者。不知什么原因,埃米诺努的船夫已经在等着我,于是我们立刻起航。

“这天夜晚风大而颠簸。我们等了一会儿假总理帕夏,因为他迟到了——似乎有什么征兆要他小心谨慎一点。小船划出水面,远离卡贝塔斯,躲进另一个浮船坞后。我望着船舰,然后端详着假总理帕夏,我不禁暗想,他看起来好真实,他真是美丽——仿佛‘美丽’和‘真实’两个词可以同时并存似的。有可能吗?他高踞在舰桥的众人头顶上,眼睛仿佛两支探照灯,紧紧望着伊斯坦布尔市区、它的人口以及它的历史。他看到了些什么?

“我把一叠粉红色钞票塞进船夫的口袋里,于是他推动船桨往前划。我们顺着波浪一路颠簸摇摆,最后在卡辛帕夏区的船厂边追上了他们,不过我们也只能从远处观望。他们坐进黑色和深蓝色的加长礼车,其中一辆正是我的雪佛兰,然后就消失在加拉塔的夜里。船夫不停抱怨说我们拖得太晚,宵禁时间马上就到了。

“再度踏上岸后,一股不真实感袭上心头,最初我以为是由于刚才在颠簸的海上摇晃了太久,一时头重脚轻所致,然而并非如此。走在因为我的宵禁令而空无人迹的深夜街道上,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陡然攫住我,仿佛只存在我梦里的一个幻影就出现在眼前。芬丁克里和多尔马巴赫切之间的大街上,除了一群狗之外没半个人影——不把卖烤玉米的小贩算进去的话,小贩在前方二十步外匆匆忙忙推着推车,还不时回头朝我张望。从他的神情我猜测他怕我,想要赶快逃开,而我却想告诉他,他真的该怕的是躲在街道左右两排高大栗子树后的东西。不过,正如在梦里,我开不了口告诉他;也正如在梦里,说不出话让我害怕,或者,害怕让我说不出话。我害怕树后面的东西,它跟随着我们流动。我加快脚步,卖烤玉米的小贩见状也加快脚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更糟的是,我明白这不是一场梦。

“第二天早上,为了不想再经历一遍同样的恐惧,我要求再度缩短宵禁时间,并释放另一群羁押犯。对此我没有多作解释;电台播放了我之前的声明。

“经验教导我,生命中什么都不会改变,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将会看到一如往昔的城市景象。果然如此。有些户外电影院延长了播映时间;也只有这样而已。卖粉红色棉花糖的小贩的双手依然是粉红色,西方游客的脸也依然是白色的,多亏了导游的带领,他们才敢在街上走动。

“我的船夫在同一地点等我,可以说假帕夏也是如此。下水后不久,我们便遇到了他。这天风平浪静,就如第一次出航的夜晚,除了水面没有丝毫雾气。在墨黑似镜的海上,我能看见帕夏高踞在舰桥上方同样的位置,与反映在水面的城市灯火和圆顶一样清晰。他是真实的。不仅如此,他也看见了我们,毕竟在这么一个明亮的夜里,任谁都看得到。

“我们的船尾随着他在卡辛帕夏码头停泊。我不发一语踏上岸,他那群看起来不像军人倒像酒店保镖的手下马上跳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三更半夜在这里干什么?我局促不安地解释说宵禁时间还没到,我是一个穷乡巴佬,来城里看看,住在斯克西一家旅馆里,趁着回乡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想大胆地来坐船晃一圈,我实在不知道帕夏的宵禁……但吓坏的船夫却向带着手下走过来的总理帕夏供出了一切。虽然帕夏一身便服,看起来却比较像我,而我看起来却像个乡巴佬。他听我们又解说了一次,然后下达命令:船夫可以离开,我则跟帕夏走。

“车子驶离港口,我和帕夏单独坐在雪佛兰防弹车的后座。有司机在,反倒加深而非消除我们两人独处的感觉,尽管他和长型礼车本身一样安静地坐在前座开车,和我们中间用一块玻璃板隔开——我的雪佛兰没有这项配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