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谁杀了大不里士的贤姆士?(第4/6页)

他回想起许多夜晚,耶拉长篇大论地解释念赞诗这项宫廷艺术,也就是以已有的诗为范本填写的新诗,并透露说这是他惟一会的技巧。而如梦也在一旁,把他们在路上买来的酥饼打包好,听着耶拉说他许多专栏,或许全部的专栏,都是借别人的帮忙而写成的。他宣称他所有的专栏都取材于别人的作品,他还补充道,关键不在于去“创造”新的东西,而是去撷取过去千百年来、成千上万个知识分子努力发展出来的惊人杰作,将它巧妙地加以改变,转化成新的东西。然而卡利普之所以沮丧,之所以对房里物品和桌上文件这些平凡现实失去乐观的信心,并不是因为他得知多年来他深感着迷的这些故事,其实是耶拉从别处参考来的,而是因为这项发现暗示了别种可能性。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除了这栋公寓里这个复制二十五年前模样的房间外,也许在伊斯坦布尔的另一处,还有另一栋公寓里的另一个房间,也是这里的翻版。如果那里没有一个耶拉,坐在一模一样的书桌前,说故事给一个如梦开心地聆听,那么那儿想必有一个苦闷的卡利普的翻版,坐在一模一样的书桌前,阅读各式各样的旧专栏,以为自己能从中寻找到失踪妻子的蛛丝马迹。他还想到一点,就好像物品、照片、塑料袋上的标识都是符号,指涉着别的东西,就好像耶拉的专栏每读一次都能得到另一种解释,同样地,他的人生在每一次回顾后也都可能有不同的意义,而他或许将会迷失在这些如火车车厢一般紧连不断的众多意义之中。外面天色已暗,屋内弥漫着一片幽微的光晕,让人联想到在一个蛛网披垂的阴郁地窖里,那湿霉与死亡的气息。陷入这地底冥府噩梦的卡利普试图挣脱,为了逃离这片鬼魅之境,他扭开台灯,却发现除了继续用酸涩的眼睛往下阅读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于是他回到刚才搁下的地方,贤姆士的弃尸地点,那口布满蜘蛛网的深井。故事的后半部分,诗人为自己失去的“挚友”和“挚爱”悲伤得难以自拔,他不愿意相信贤姆士被人杀害扔进井里,甚至,他不但怒斥那些想带他去那口近在眼前的井边查证的人,更编造出各种借口到别处去找寻他的“挚爱”:贤姆士会不会又向上一次他失踪那样,去了大马士革?

就这样,鲁米前往大马士革,开始在大街小巷搜寻他的挚爱。在每条马路,每个街角,酒馆和客栈,他翻遍了每一块石头寻找他。他拜访了爱人的老朋友、彼此共同认识的人、他最常出没的老地方、清真寺和神学院,慢慢地,经过一段时间后,寻找的过程变得比结果更为重要。读到这里时,读者才发现自己沉浸在一团鸦片烟雾、蝙蝠、玫瑰香油之中,坠入神秘主义和泛神论的异域。在这里,寻找者和被寻找者互换位置,最重要的并不是找到,而是不断地前进;最根本的并不是爱人,而是“爱”,爱人只是一个借口。诗人在街道上所遭遇的各种冒险,就等同于苏菲之道上的修行者,为了获得启发而必须克服的各个阶段,文章中也简单列出如此的对照:发现爱人失踪时的疯狂场景后,他启程踏上考验之路,正如“否认,或违逆自然秩序”的阶段;之后他与爱人的老友和旧敌会面,调查爱人出没的地点,并检视那些令人心碎的个人物品,这些都反映出各种阶段的苦修“考验”。倘若妓院的场景代表了“融入爱情”,那么各种化名——比如说在哈拉智[2]死后,从他屋里找到的密码信件上的署名——与文体技巧、包含着文字游戏的作品,便意味着迷失在天堂与地狱,或者,如同阿塔尔[3]所言,迷失在奥秘之幽谷。就好像深夜的酒馆里,说书人轮番讲述一则取材自阿塔尔《群鸟之会》中的“爱情故事”,同样地,诗人在街道、商店、橱窗的周围充满神秘色彩的漫游,也是出自同一本书,这种漫游便是“与真主结合的纯粹狂喜”或“空无”的最佳例子,因为这“诱发”他逐渐领悟,他其实是在卡夫山上寻觅自己。

耶拉的文章以古典诗韵体的俗丽词句作为修饰,模仿其他苏菲作家,探究寻找者和被寻找者的身份,并引用鲁米在大马士革历经一个月的寻觅后,颓丧之余所道出的著名诗句,憎恶译诗的耶拉甚至加以白话文补注:“若我就是他,”有一天,沉溺于城市奥秘中的诗人说,“那么为何我依然寻寻觅觅?”最后耶拉用一个高潮点作结,提出梅列维信徒始终骄傲背诵的文献事实。到了游戏的这个阶段,鲁米不再把他最优秀的诗作署上自己的名字,而把它们集结到大不里士的贤姆士名下。

这篇专栏之所以让卡利普小时候第一次读到就被深深吸引,是在于追根究底的特色,以及利用了警方的侦查技巧。在这里,耶拉得出一个结论,想必将再一次激怒他“虔诚的”读者——在此之前他写了好一阵子苏菲教派的东西安抚他们——但必然能取悦他“世俗的”读者:“计划杀害贤姆士并弃尸井中的人,当然就是鲁米自己。”耶拉之所以能如此断言,是沿用了土耳其警方和检察官常使用的一个方法,1950年代初期他在跑贝尤鲁地方法院新闻时,与这些人相交甚笃。以一种小镇检察官指控罪行时的自信,耶拉暗示从贤姆士的死亡中获益最多的人就是鲁米,因为这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从原本平凡乏味的神学导师晋升为一位苏菲派诗人。所以,他声称,鲁米便是最有谋杀动机的人。至于动机和执行之间的模糊界线,这个在基督教小说中特有的关注重点,耶拉则草草交代过去,只提出一些反常的行为,比如说显而易见的罪恶感,否认此人已死等业余凶手惯用的伎俩,陷入彻底的发狂,以及拒绝低头看井底。紧接着便跳到另一个话题,把卡利普推入绝望的深渊:犯下谋杀案后,被告来到大马士革,月复一月地在街道上搜寻,翻遍了整座城市,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