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城市的符号(第4/8页)

“电话多少钱?”

“你是买家?”收破烂的老人说,谨慎地开始讨价还价。

突然被问起自己的身份,卡利普吓了一跳。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果然,别人视我为某种标志,而不是我本人!”不过,反正他所在乎而想融入的世界并不是眼前这一个,而是耶拉终其一生创造的另一个国度。他意识到,耶拉通过为物品命名以及说故事,在这个世界中筑起了一道道围墙,并藏起钥匙,让自己隐循在其后。收破烂的老人原本满怀希望地亮起了脸,但旋即又恢复刚才的黯淡无光。

“这是做什么用的?”卡利普指着一个简单的小台灯座。

“桌脚,”收破烂的说,“不过有些人把它们拿来钉在窗帘杆的两头,也可以当门把用。”来到阿塔图克桥头时,卡利普心里想着:“从现在开始,我只要观察人脸就好。”桥上往来的脸时而闪现一星光彩,在他心中蓦然凸显,像是翻译的图文小说中放大的问号。接着,随着问题的淡去,脸孔也只留下一抹隐约的痕迹。即使他快要得出结论,找出桥上所见的城市景象和脸孔在心中积累的意义之间有何关联,但那终究是误会一场。虽然从市民的脸上,有可能察觉出城市的古老、不幸、它失落的繁华,以及它的忧伤悲苦,但那并不象征着什么精心设计的秘密,而是一种集体的挫败、历史和阴谋。金角湾里铅蓝色的清冷水波,在船只后方拖行着,染上了一抹难看的褐色。

到卡利普走进所谓的地铁站后面小巷里的咖啡馆时,他已经观察了七十三张新面孔。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很满意刚才所见。他点了一壸茶,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页报纸,然后反射性地把耶拉的专栏再重头读一遍。尽管字词文句已不再新鲜,越往下读,某些先前不曾想到的概念却逐渐成形:这些概念并非源于耶拉的文章,而是卡利普个人的见解,但它们却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收纳在耶拉的文章里。当卡利普发现自己的想法竟与耶拉相辅相成时,一股安详涌入他内心,就像小时候,当他明白自己成功地模仿了他所崇拜的对象时,也会有这种感觉。

桌子上有一张卷成锥筒状的纸。散布在一旁的瓜子壳暗示着在卡利普之前坐在位子上的客人,曾向小贩买了一份瓜子,装在纸筒里。从纸的边缘看来,应该是从一本学校作业簿里撕下来的。卡利普把它翻到另一面,阅读上面费力刻写的孩童字迹:“一九七二年九月六日,第十二课,家庭作业。我们的家,我们的花园。我们的花园里有四棵树。两棵白杨木,一棵大柳树和一棵小柳树。我父亲用石头和铁丝在花园周围盖了一道墙。房子是一个避风港,保护我们冬天不受凉,夏天不被晒。家是一个庇护所,守卫我们不受伤害。我们的房子有一扇门、六扇窗、两支烟囱。”文字的下方,有一幅彩色铅笔画的插图,一栋房子在花园围墙里。屋顶的瓦最开始一片片地画,但接下来后面整片屋顶就只是潦草涂成一片红色。卡利普注意到画中的门、窗、树木和烟囱都和作文里的数目相符,于是心中更为安详。在这种心绪下,他把纸翻到空白的一面,开始振笔疾书。他确信自己在格子间写下的一切,将会如孩童笔下的事物一样,真实发生。仿佛多年以来他一直失声噤语,直到今天才得以重拾字句,多亏了这一张家庭作业。他列出所有的线索,以蝇头小字一路写到纸张的最末端。他心想:“真是轻而易举!”接着他又想:“为了确定耶拉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必须再多看几张脸。”

他一边喝茶一边观望咖啡店里的脸孔,喝完茶后,他再度步入外面的寒冷之中。在加拉塔广场中学后方一条巷子里,他看见一个包头巾的年长女人,边走路边喃喃自语。一个小女孩从杂货店半掩的拉门下弯腰钻出来,从她的脸上,他读出所有的生命皆相似。一个身穿退色洋装的年轻女孩因为怕在冰上滑倒,一路盯着自己的胶底鞋行走,在她的脸上写着,她深知忧虑为何物。

走进另一家咖啡店,卡利普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那页家庭作业,飞快地读过一遍,一如阅读耶拉的专栏。如今他笃定,只要把耶拉的文章拿来反复阅读,探入他的记忆库中,自己便能找到耶拉的所在。这表示说,首先他必须找到收藏着耶拉完整作品的贮藏室,才有办法获取他的记忆。把这篇家庭作业读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如此一间收藏室必然是一个“家”,“一个庇护所,守卫我们不受伤害”。他把家庭作业一读再读,感觉到这个勇于大声说出物品名称的孩子影响了他,使他内心涌起一股纯真无邪。于是,他相信自己必然轻易就能找出如梦和耶拉在什么地方等待他。这个领悟让他一阵阵晕眩,不过也仅止于此,坐在桌前,他只能继续在家庭作业的背面写下新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