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城市的符号(第3/8页)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苏里曼清真寺外围,他看见一个学徒拿着一幅上框的镶珠画,画面里正是苏里曼清真寺。对他而言这幅画就如一个总结:若说塑料袋上的文字、词汇、图画是符号,那么它们所指涉的事物也是一样。色彩鲜丽的图画甚至比眼前的清真寺更为真实。不只文字、脸孔和图画是暗中之手的棋子,所有的一切都在它的游戏中。他才领悟到这一点,便立刻明白,此刻自己脚下这片街道错综复杂、名为“地窖门”的区域,也存在着无人察觉的特殊意涵。耐心地,如同接近填字游戏的尾声,他感觉到一切就要归入原位。

草率搭建的商店和扭曲变形的人行道上的割草机、装饰着星星的螺丝起子、“禁止停车”的标识、番茄糊罐头、平价小吃店墙上的月历、吊着树脂玻璃字母的拜占庭拱桥式高架水道、商店铁卷门上的笨重挂锁,他眼前所见的这一切,全都是符号,指向那神秘的意义。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像阅读人脸一样阅读这些物品和记号。于是,钳子代表了“专注”,罐装橄榄象征“耐心”,轮胎广告牌中的满意驾驶则意味着“逼近目标”,他也感觉自己正专注而耐心地逼近目标。然而,围绕在他身旁的却是更难测度的符号:电话线、割礼师的招牌、交通符号、洗洁剂的盒子、缺柄的铲子、难以辨读的政治口号、散布在人行道上的片片冰屑、国营电力公司标在门上的数字、行车箭号、一张张白纸……也许它们的意义很快就会明晰,但此刻全都乱成一团,纷扰而喧闹。相反,如梦侦探小说中的主角们则居住在一个整洁平和的世界,由作者提供的少数几条必要线索组成。

尽管如此,阿西·却勒比清真寺却像是一本读得懂的小说,带给他慰藉。许多年前,耶拉曾经写过自己做的一场梦,他看见自己在这座小清真寺里,与穆罕默德和其他圣人为伴。醒来之后他到卡辛帕夏区找人解梦,询问其中的神谕,得到的答案是,他将继续写作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将以写作和幻想为职业,就算他从此不跨出家门一步,他的一生仍是一段丰富的旅程。几年后卡利普才发现,这篇文章改写自从前一位旅游作家艾弗里雅·却勒比的著名作品。

走过蔬果市场时,他心里想:“所以,第一次读的时候,故事呈现出一个意义,第二次再读时,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意义。”毫无疑问,第三次或第四次重读耶拉的专栏,都将揭露另一层新意义。尽管耶拉的故事所指涉的东西每一次都不同,但卡利普相信它们都通往同一个目标,他好像在阅读儿童杂志中的猜谜,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卡利普心不在焉地穿过市场里的杂乱小巷,很希望此刻置身在别的地方,能够让他把耶拉所有的专栏全部再好好读一遍。

刚出市场外,他便看见一个收售破烂的人。这个人在人行道上铺了一张大床单,把各式各样的物品放在上面。刚从市场区的污浊吵嚷走出来、满脑子仍想不透的卡利普,顿时被这些物品迷住了:几只弯水管、几张旧唱片、一双黑鞋、一个台灯底座、一支破钳子、一个黑色电话、两条床垫弹簧、一支珠母贝香烟杆、一面停了的壁钟、几张白俄罗斯纸币、一个黄铜水龙头、一尊背着箭囊的罗马女神塑像(月神黛安娜?)、一个画框、一台旧收音机、几个门把、一个糖果盘。

卡利普一边审视着物品,一边念出它们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刻意发出声来。他觉得这些物品的迷人之处其实不在于物品本身,而在于它们摆放的方式。这些东西在任何一个收破烂的人那里都是稀松平常,但这位老人却把它们四排四列陈列在床单上,仿佛在摆设一个大棋盘。每样物品就如标准的六十四格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彼此等距,没有互相碰触。然而,摆设位置的精准和简单看起来却像是偶然,而非刻意。卡利普不禁联想到外文课本中的单词测验,在那些书页上同样有十六个物品的图案,如眼前这样整齐排列,让他用新的语言写下它们的名称。卡利普忍不住想同样跃跃欲试地念出:“水管、唱片、鞋子、钳子……”但让他害怕的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些物品还有另外的意义。他瞪着黄铜水龙头,脑中像做单字练习一般想着“黄铜水龙头”,但又兴奋地察觉这水龙头还大可以表示别的意思。床单上的黑色电话,不只是像外文课本中对电话这项物品的解释——“某种常见的仪器,连上线后可使我们与别人通话”——它还暗含着另一层意义,令卡利普兴奋得喘不过气来。

他如何才能进入这个深层意义的幽暗世界,发掘秘密?此刻他正站在它的入口处,亢奋不已,然而他却怎么也无法跨进第一步。在如梦的侦探小说中,等最终谜底揭晓后,原本藏在层层包裹下的第二层世界顿时豁然开朗,而表面的第一层世界则很快地灰飞烟灭。如梦常常在午夜时分,脸颊鼓着阿拉丁商店里买来的烤鸡豆,向他宣布:“凶手竟然是退休的将军!因为不甘心受到侮辱而实施报复!”卡利普猜想他妻子早已忘光了所有的细节,把充斥全书的英国管家、打火机、餐桌、瓷杯和枪支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她只记得这些物品和人物在秘密世界里所代表的新一层意义。到了这些译文拙劣的小说最后,在头脑清晰的侦探的帮助下,物品重新归位,把如梦带进了新的世界。然而,对卡利普而言,这些物品却只能带给他一丝通往新世界的希望。为了解开这个谜团,卡利普仔细端详这位在床单上排列神秘物品的收破烂老人,想从他的脸上读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