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城市的符号(第2/8页)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中午,”蓓琪丝说,“我若是如梦在家里等你,一定会希望你尽快打电话。”

“我不想打电话。”

“如果是我在等你,我一定会担心死了。”蓓琪丝不放过,“我会站在窗户边,听电话有没有响。想到你明知我又担心又不高兴,却还是没有打来,我的心情会变得更糟。好啦,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你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说完,女人把话筒递给他,像个玩具。卡利普只得打电话回家。没有人接。

“家里没人。”

“她会上哪儿去呢?”女人调皮地问。

“不知道。”卡利普说。

他再度打开报纸,翻回耶拉的专栏。他把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花了好多时间读了好几遍,到最后眼前的文字失去了意义,变成纯粹由字母组成的形体。一会儿,卡利普觉得自己也能够写出这篇文章,也能够写得像耶拉一样。接着,他把大衣从衣柜里拿出来穿上,把报纸小心折好,再把刚才从报上撕下来的专栏放进口袋里。

“你要走了?”蓓琪丝说,“别走。”

等卡利普坐进好不容易拦到的出租车后,他朝熟悉的街道瞥了最后一眼,烦恼自己将无法忘记蓓琪丝恳求他留下时的那张脸。他多希望她留在自己心中的是另一张脸,蕴含着另一个故事。他很想像如梦的侦探小说里所写的那样指挥司机,“就走这条路再上那条路”,但他只是简单地说要去加拉塔桥。

他步行过桥,混入周日的人潮中,突然间一股感觉攫住他,多年来他一直盲目寻觅却遍寻不着的一个秘密,此刻答案似乎即将揭晓。他心底的某个幽暗角落,如同梦境的一隅,告诉他这种感觉只是个错觉,尽管这两种相互抵触的想法同时存在卡利普心中,他却丝毫不受困扰。他看到成群外出的国民兵,出门钓鱼的民众,携家带眷赶去搭船的家庭。他们身上都蕴含着卡利普正在思索的秘密,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等再过一会儿卡利普解开谜底后,他们都将领悟到这个长年来影响他们生活至深的事实。所有人都将明白,包括周日出门拜访朋友的父亲、脚穿球鞋的儿子、手里抱的婴儿,以及包着围巾坐在行驶而过的公交车里的一对母女。

他人在桥上,沿着马尔马拉海一带行走。这时他开始往路上的行人凑过去,好像就要撞上他们似的:众人脸上的意义,多年以来不是遗失、走味,就是消耗殆尽,现在似乎顿时发亮了起来。趁众人疑惑地打量这个鲁莽的家伙时,卡利普通过他们的眼睛和脸,读取他们的秘密。

大部分的人身穿旧外套和大衣,磨损退色。走在路上,他们认为整个世界就和脚下的人行道一样平凡,然而这世界上并没有他们真正的立足点。他们若有所思,但假使能稍受触动,某种联系着过去意义的记忆便会从他们的心底深处浮现,在他们面具般的脸上投下一抹倏忽即逝的好奇。“我真想扰乱他们!”卡利普心想,“我真想告诉他们那则王子的故事。”此时故事在他脑中记忆犹新,仿佛他亲身经历了故事中的种种,因而印象深刻。

桥上的人们大多拿着塑料袋,袋子的开口露出纸袋、一截金属、塑料制品或报纸。他盯着它们瞧,好像头一次见到,专注地阅读塑料袋上的字眼。他察觉到袋子上的词汇指向“另一个”或“真正的”现实,一时间不禁振奋了起来。然而,如同擦肩而过的行人,他们脸上的意义在剎那的闪亮后,旋即暗了下来,塑料袋上的词汇和字眼,在短暂地充盈了新意之后,也消失了。尽管如此,卡利普还是不停往下读:“……布丁店……度假村……土耳其制造商……干果……紧接着是……大百货……”

他看见一个老钓客的袋子上没有文字,而是一幅鹳鸟的图画,这才领悟到原来图画也能和文字一样被阅读。他看到一个袋子上有四张脸,一对快乐的父母与充满希望的儿女;另一个袋子上有两条鱼;其他还有各式各样的图画:鞋子、土耳其地图、建筑剪影、香烟盒、黑猫、公鸡、马蹄铁、宣礼塔、千层酥、树木。无疑,它们全都指向一个谜。然而是什么谜?在新清真寺前面,他看到一个卖鸟食的老太婆旁边搁着一个袋子,上面有一只猫头鹰。他意识到这只猫头鹰要不是如梦的侦探小说上印的那一只,就是它鬼祟的孪生兄弟。当下他清楚地感觉到,果真存在着那一只“手”,暗中安排了一切。那儿,另一件“手”耍的把戏,必须把它公之于世。那只猫头鹰隐藏着含义,但除了卡利普之外每个人都充耳不闻。他们不在乎,就算自己早已深陷其中,深陷于失落的秘密之中!

为了更仔细地观察那只猫头鹰,卡利普向长得像巫婆的老妇人买了一杯玉米,洒在地上喂鸽子。顷刻间,一大群黑压压的丑陋鸽子如同一张翅膀铺成的大伞,朝饲料扑拢过来。袋子上的猫头鹰和如梦侦探小说上的是同一只。旁边有一对父母看着女儿在喂鸽子,一脸骄傲和喜悦。卡利普对他们感到恼怒,因为他们没有察觉这只猫头鹰,这个显而易见的真相,别的符号,不管任何符号,甚至是任何事情。他们彻底无知,连一丝怀疑都没有。他们是如此盲目。他想像在家等他的如梦正读着一本侦探小说,而他自己是书中的主角。那只尽管巧妙安排一切却隐而不宣的暗手,和他之间有一个悬而未决的谜,谜底所指是一个终极秘密之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