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卡夫山中的文字(第6/7页)

“相信你对这些历史很熟。”赛姆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却又自顾自地背诵出拜塔胥教派七百年的历史,从其创立者哈西·拜塔胥·维里开始讲起。他详细解释这个教派是如何受到阿拉维、苏菲和萨满教的影响,在奥斯曼帝国建立与崛起的过程中扮演着何种角色,中心信仰根植于拜塔胥教派的土耳其禁卫军,他们反叛革命的传统究竟又从何而来。如果你把一个土耳其禁卫军人看作一个拜塔胥教徒,那么你能很快看出这个秘密与伊斯坦布尔的历史难分难解。拜塔胥教徒第一次被逐出伊斯坦布尔,是因为禁卫军的缘故:1826年马哈茂德二世下令突袭禁卫军军营,因为这支自立为政的军队不愿意接受他的西化政策,很快地,长久以来作为禁卫军精神殿堂的道坛便被迫关闭,拜塔胥苦行僧被赶出城外。

转入地下之后过了二十年,拜塔胥再度返回伊斯坦布尔,不过这一次却化身为拿克胥教派。尽管拜塔胥教徒以拿克胥信徒的身份公之于世,但他们私底下却仍谨守着原先的拜塔胥身份,而把这个秘密埋入深处,直到七十年后阿塔图克下令禁止所有的教派活动。

卡利普仔细研究一本英国旅游书中的版画,上面刻着一个拜塔胥的宗教仪式,但内容所反映的更像是这位旅行艺术家的内心幻想,而非现实场景。他数了数,版画中共有十二支石柱。

“拜塔胥第三次出现,”赛姆说,“是在共和国建立后五十年,这一回他们不再利用拿克胥教派的伪装,而是披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外衣……”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兴奋地列举各项证据,援引各种他从杂志、书本和手册上剪下来的漫画文章、照片和版画。拜塔胥教派中所执行、记载、发生的一切,都与这个政治党派的所有活动完全吻合:入会的仪式;入会前要经历一段时间的严苛考验和自我否定;在这段过程中年轻的候选人必须忍受疼痛;举行致敬仪式,向教派或党团里死去、遇害及封圣的先人表示尊崇;赋予“道路”这个词神圣的意义;一再使用各种象征群体合一精神的字眼与词汇;连祷的仪式;组织里经历过同样过程的前辈以下巴上的胡须、嘴唇上的短髭,甚至眼睛里的神情来区别同道中人;用特定的音节和韵脚来编写典礼中所吟唱的诗文和歌谣,等等。“显而易见,除非一切全是巧合,”赛姆说,“除非真主为了训诫我,对我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不然我就算瞎了也能看得出,这些拜塔胥取自胡儒非的字谜与回文诗,毫无疑问地反复出现在左派刊物里。”万籁无声的夜里,只有远处守夜人的口哨偶尔划破寂静。赛姆开始缓缓地,如同喃喃念祷似的,向卡利普复诵他所破解的字谜,依照其中的隐含意义把它们串联起来。

过了许久,在半梦半醒间,正当卡利普恍惚往返于美好回忆以及对如梦的迷梦时,赛姆的话语再度传入耳中:“整件事最令人震撼的重点在于……”卡利普这才又打起精神。赛姆说,加入政治党派的这些孩子们,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为一个拜塔胥教徒。由于整个阴谋全是党中央管理层与阿尔巴尼亚的拜塔胥师父联手策划的,因此下面的人丝毫不知情。那些雄心壮志的孩子们,弃绝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彻底扭转自己的一生,只为加入组织奉献给人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在庆典仪式、游行餐会时所拍的照片,居然被一群阿尔巴尼亚苦行僧拿去视作其教派扩张的证明。“一开始,我很单纯地想,这是一件卑鄙的阴谋、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这群孩子傻傻地被蒙在鼓里。”赛姆接着说,“以至于,一阵冲动之下,十五年来我头一次想把这一切巨细无遗地写下来,公之于世。只不过,我很快又打消了念头。”雪夜的岑寂中,传来一艘黝黑的油轮驶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低鸣,城市里的每一扇窗都随之颤动。他又开口,“因为我终于明白,去证明我们所过的生命其实只是别人的梦,没有丝毫助益。”接着,赛姆说了一个关于索里盼部族的故事。索里盼部族定居在东安纳托利亚一座与世隔绝的山里,两百年来,他们一直在准备一场前往卡夫山的朝圣之旅。一切的概念,都是由于一本三百二十年前的梦幻之书,该书提及了这场族人们从未涉足过的旅程,使得大家开始企望前往神话中的卡夫山。族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的精神领袖,尽管把这件事当作秘密代代相传,其实却早已与奥斯曼达成协议,让这场卡夫山之旅永远无法实现。然而,如果告诉族人这项事实,对他们有何助益?这就好像告诉那些星期天下午挤在小城电影院里的士兵们,银幕上那位试图诱拐勇敢的土耳其战士喝下毒酒的阴险传教士,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演员,在真实生活中,更是一位虔诚的伊斯兰信徒。你改变得了什么?到最后你只不过是剥夺了这些人们惟一的乐趣,也就是置身于疯狂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