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卡夫山中的文字(第4/7页)

如今卡利普接下了这件案子,主要是看在那位善良富有的父亲的分上,而不是为了这位公子哥儿。为了厘清案情,他希望能够:一、查阅所有默哈玛特的文章,以确认遇害的“默哈玛特·伊玛兹”不是真正的默哈玛特·伊玛兹;二、检视所有用化名发表的作品,以查出究竟是谁假装成亡故的默哈玛特·伊玛兹在发表文章;三、想必赛姆和他太太已经发现了,居然会这么巧,计划整件事情的政治派系刚好就是如梦的前夫当年崭露头角的地方,他想要大概了解一下这个政治团体过去六个月来的活动;四、他决心要提出严正的质询,调查所有假借已故作家的名字发表作品的影子作家,并且探究所有失踪人口之谜。

卡利普的兴奋也感染给了赛姆,他们立即展开调查。最初的几个小时,他们一边喝茶,大口品尝赛姆太太准备的切片蛋糕——卡利普终于想起她的名字,茹绮叶——一边在期刊里搜寻文章作者的姓名和化名。接着他们扩大范围,列出所有发表自白书、已故的人和刊物工作人员的笔名。没多久,他们就开始感到晕头转向,仿佛进入了一个由各种扑朔迷离的讣闻、恐吓信、自白书、炸弹、排版错误、诗和口号建立起来的瞬息即变的隐晦世界。

他们找到许多不含秘密的化名、从化名衍生出来的名字、从衍生名字中撷取的名号。他们拆解离合诗句[2]、不够精准的字母密码以及模棱两可不知是刻意安排还是全然意外的颠倒字[3]。赛姆和卡利普坐在桌子的一边,茹绮叶则坐在另一头。房间里弥漫着不耐烦和忧伤的气氛,仿佛他们是除夕夜里的一家人,一如往常地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玩“宾果”或纸上赛马游戏,反而不像是正在费力为一个被诬告杀人的男孩洗刷罪名,或是搜寻一名失踪的女人。从敞开的窗帘望去,外头雪花纷飞。

他们往下追寻,心情之满足就好像一位有耐心的老师,等待着亲眼见到自己一手拉拔的聪明学生逐渐成熟,他们喜悦地追踪各个化名,跟随它们在不同的杂志中曲折行进,目睹它们的高低起伏。有时候,在情绪高昂的旅途中,他们偶尔会看见某位化名者的照片,发现他被捕、被拷问、被判刑或者消失不见,然后他们会落入悲伤的沉默,直到他们又闯进另一场新的拼字游戏,遇见新的巧合,或是某个扑朔迷离的线索,带领他们再次回到文字的世界里。

依照赛姆的看法,根本不用管他们在这些刊物中找到的姓名与英雄人物是真是假,因为所有的示威抗议、会议、秘密集会、地下政党的活动以及这些人所计划的银行抢劫案,其实都不曾发生过。他提出了一个极端的例子来证明这一点:大约二十年前,在东安纳托利亚的埃尔津詹和客玛之间有一座城镇,名叫小切鲁赫,那里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民众叛乱,事件确切的日期记载在其中一本刊物里。暴动发生后,原本执政的地方首长被一只掉落的花瓶打破脑袋,当地建立起一个临时政府,发行一张有鸽子图样的粉红色邮票,出版了一份纯诗文的日报,眼镜商和药剂师免费发送眼镜给弱视的镇民,一批批的木柴被送进了小学的暖炉里。然而,正当小镇通往文明城市的桥梁即将破土动工之际,政府的阿塔图克军队却已抵达当地,控制了整个局面。于是,在牛群嚼光清真寺泥地板上肮脏的膜拜垫之前,他们已经揪出了乱犯,把他们一串串挂在小镇广场中央的橡树上。事实上——赛姆在地图的小符号中指出谜之所在——不仅根本没有一个城镇名叫切鲁赫,不管是小切鲁赫还是别的,甚至那些鼓动叛变、被人民视为传奇之鸟般歌颂的英雄人物也全是假的。这些捏造的姓名被埋藏在押韵或词语反复的诗词里,他们翻检搜索,有一度找到了一个有关默哈玛特·伊玛兹的线索(关于一件在温瑞尼叶发生的凶杀案,正好是卡利普之前提到的那段时间)。他们仔细阅读相关的说明和报道,里面的文句像是国产电影一般剪了又接起来,断断续续,只不过在接下来的几期杂志里,他们怎么也找不到故事的结局。

中途有一段时间,卡利普从桌边起身打电话回家,口气温柔地告诉如梦他会在赛姆家工作到很晚,要她别等他,先去睡。电话在房间遥远的一头,赛姆和他的太太向如梦致上问候,自然如梦很亲切地回复。

他们继续深入游戏当中,寻找化名,拆解意义,再用它们组成字谜。这时赛姆的太太回房睡觉,留下两个男人独自在客厅,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堆满了一叠叠的纸张、期刊、报纸和文件。早已过了午夜,伊斯坦布尔沉浸在雪夜的魅惑静寂之中。卡利普埋首于眼前惊人庞杂的藏书堆,继续钻研各种排版和拼字错误。这座赛姆总以含蓄口吻形容为“太不完整,太不充分”的数据库,主要由各式传单组成,这些字迹模糊的纸张想必是用同一台油印机大量复制,在烟味弥漫的大学餐厅里散发,雨天里示威抗议时在挡雨棚间传阅,在遥远的火车站内流通。正当卡利普沉浸于纸堆时,赛姆从另一个房间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他说“非常罕见”的论文,并以一个收藏家的骄傲展示给卡利普看:《反伊本·佐哈尼或脚踏实地的苏菲旅行者》。卡利普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线装书,页面上的内容还是用打字的。“写这篇论文的人住在开塞利省的一个小镇里,那个地方小到连中型土耳其地图都没标出来,”赛姆解释,“他爸爸是一个小型道乘堂[4]的师父,所以他从小就接受宗教与苏菲神秘主义的熏陶。很多年后,他开始读十三世纪阿拉伯神秘主义哲学家伊本·佐哈尼的书,《失传奥秘的内在意义》,他一边阅读,一边在页边空白处写批注,想要媲美列宁研读黑格尔的做法,写下洋洋洒洒《唯物论》的评注。接着,他把这些笔记整理抄写下来,引申扩充其内容,并加入一堆不必要的括号附加各种实证说明。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的笔记当成好像是别人的作品,仿佛其中的内容无比艰涩深奥难以理解似的,他又再写了一大篇论文来解说其意义。最后,他把这两篇东西当成是别人的作品一样,打字整理好,全部编辑在一起,然后再加入一篇他自己写的‘编者的话’。在书本的头三十页里,他补充了个人的心路历程,叙述自己的宗教和后来的革命生涯。这些故事中有一个有趣的段落:某一天的中午,当作者在小镇墓园里漫步时,顿悟到一件事,原来西方称之为‘泛神论’的苏菲神秘主义,和作者从自己那位身为苏菲师父的父亲身上所得出的哲学‘实物主义’,这两者之间有着强烈的关联。漫步在墓园里,穿梭于吃草的绵羊与熟睡的幽魂之间,他抬起头,看见高耸的柏树林中有一只熟识的乌鸦,原来多年前他也曾在这个地方见过它——你知道土耳其的乌鸦可以活两百岁吧?——然后他才明白,这只长翅膀的大胆飞禽,人们所谓的‘崇高思想’,一直保持着这个模样,永存不朽,同样的头和脚,同样的身体和翅膀。于是他亲手在装订好的封面上画下了这只乌鸦。这本书证明了,任何一个渴求永恒的土耳其人,必须同时是自己的鲍斯威尔,为自己的约翰逊写传记[5];同时是自己的歌德,也是自己的艾克曼[6]。这本书他总共打字装订了六个复本,我打赌国家调查局的数据库里一定连一本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