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吾 可怜的吉利亚克人(第4/7页)

“契诃夫为什么去萨哈林呢。”

“你是问对这件事怎么看?”

“对。你看过这本书。”

“看过。”

“你怎么认为。”

“也许连契诃夫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天吾说,“不如说,他只是突发奇想,就想到那里去看看。比如说,在地图上看到了萨哈林岛的形状,就抑制不住想去亲眼看看的冲动。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有一些地方,我看着地图,就会油然生出这样的心情:‘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看看!’不知为何,在很多情况下,那往往是遥远而不便的去处。那里风光如何?正在发生什么?总之,一心就想去见识见识。那简直就像麻疹一样,所以无法告诉别人这种激情的出处。纯粹意义上的好奇心。无法说明的灵感。当时从莫斯科去萨哈林旅行是无法想象的艰难之举,所以我想,契诃夫大概不会只有这个理由。”

“比如说呢。”

“契诃夫不仅是个小说家,还是个医生。因此,作为一个科学家,他也许想亲眼检查一下俄罗斯这个巨大国度的患处。自己是居住在都市的著名作家的事实,让契诃夫感到心情不畅。他厌倦了莫斯科文坛的气氛,和那帮动辄相互拆台、装腔作态的文友合不来。而对那些居心叵测的批评家,他只觉得嫌恶。说不定萨哈林之旅正是一种涤荡这些文学污垢的朝圣行为。而且萨哈林岛在多种意义上让他深感震惊。恐怕正因如此,契诃夫才连一篇取材于萨哈林之旅的文学作品都未能写出。那绝不是一件可以随便当作小说题材的肤浅的事。而且这患处,说起来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没准这才是他追求的东西呢。”

“那本书有趣。”深绘里问。

“我读了觉得很有趣啊。书中列举了许多实用性的数字和统计,刚才我也说过,不太具有文学色彩。它浓烈地体现了契诃夫作为科学家的侧面。但我能从这种地方读到契诃夫清高的决心。而且在这些实用性的记述中不时夹杂的人物观察和风景描写,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话虽这么说,那些一味列举事实的实用性文字也很不错,有时还相当漂亮。比如说描绘吉利亚克人的文章。”

“吉利亚克人。”深绘里说。

“吉利亚克人是远在俄国人来殖民之前,就一直生活在萨哈林的原住民。他们原来生活在南边,由于受到来自北海道的阿伊努人的压迫,便迁到了中部居住。阿伊努人也是受到和人的压迫,才从北海道迁移过来的。契诃夫近距离地观察了因萨哈林的俄罗斯化而急剧消亡的吉利亚克人的生活文化,并尽力准确地记录下来。”

天吾朗读了描写吉利亚克人的章节。为了便于听者理解,有些地方他做了适当的省略和更改。

吉利亚克人体格粗短而健壮,与其说是中等身材,不如说属于矮小的类型。如果身材高大的话,他们在密林中恐怕会感到束手缚脚。其特征是骨骼粗壮,肌肉紧贴其上的末端骨、脊椎骨、结节等都很发达。这些特征让人联想起强壮而健硕的肌肉,以及与自然从不间断的紧张斗争。身体是枯瘦型肌肉质,没有皮下脂肪。肥胖丰硕的吉利亚克人,你根本别想看到。很显然,他们所有的脂肪都消耗在了维持体温上。为了弥补因低气温和极端的潮湿而失去的脂肪,萨哈林的人们不得不在体内制造出相应的体温。如此一想,大约就能理解为什么吉利亚克人会向食物中索求那么多的脂肪了。油腻的海豹肉、鲑鱼、鲟鱼和鲸鱼的肥肉、血淋淋的精肉等等,这些都用来生吃,或是风干,更多的情况是冷冻起来,大量地食用。由于食用这些粗糙的食物,人人的咬筋密集之处都异常发达,而牙齿都严重磨损。他们专吃肉类,只有偶尔在家中聚餐、饮酒作乐时,肉和鱼才会配上大蒜和草莓。根据涅维尔斯科依的证言,吉利亚克人把农业视为极大的罪恶,他们相信如果有人随意挖掘土地、试图种植什么,此人注定会死去。但俄罗斯人教给他们的面包,却备受喜爱,被视为美食。如今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和雷科夫村,腋下夹着块圆形大面包的吉利亚克人,也不少见了。

天吾念到这里,休息了一会儿。从一动不动地听得入迷的深绘里脸上,他读不到任何感想。

“怎么样?还要念下去吗?要不换一本别的?”他问。

“我还想知道更多吉利亚克人的故事,”

“那么,我接着往下念。”

“我躺到床上去,行吗。”深绘里问。

“行呀。”天吾答道。

于是两个人转移到卧室里。深绘里爬上床,天吾把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下,然后继续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