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吾 可怜的吉利亚克人(第6/7页)

深绘里闭着眼睛,非常安静地呼吸。天吾端详了一会儿她的面庞。但她究竟有没有睡着,他判断不出。于是他翻开另外一页,继续朗读下去,心想如果她睡着了就让她的睡眠更深沉,同时,他也愿意大声多念两段契诃夫的文章。

在纳伊瓦河口,从前有个纳伊维奇哨所,其建成是在一八六六年。俄国官吏米图利来到此地时,有人居住的房屋和空房加起来一共有十八座,还有小教堂,食品店。据一八七一年来访的某记者写的文章,此地好像驻扎着由一名士官候补生指挥的士兵二十名。说是在棚屋里,一位苗条美丽的士兵妻子用刚生下的新鲜鸡蛋和黑面包招待了记者,对这里的生活赞不绝口,唯独抱怨砂糖价格昂贵。如今这些棚屋已经无影无踪,纵望四周荒凉的风景,苗条美丽的士兵妻子之类的事,简直恍若神话。此处如今只有一所新建成的屋子,不是哨所就是旅馆吧。一眼望去就显得寒冷而混浊的大海,咆哮着将丈余高的白浪砸碎在沙滩上,那情形宛如被绝望禁锢,呻吟着“上帝啊,您为什么要创造出我们来”一般。这里已然是太平洋了。在这纳伊维奇海岸,可以听到响遍建筑工地的囚徒们的斧头声,而遥想大洋对岸,则是美国。向左望去,可见云遮雾罩的萨哈林岬角,向右望去也是岬角……四周杳无入迹,连一只鸟、一只苍蝇也不见。在这种地方,波浪究竟为谁咆哮?谁每夜倾听这涛声呢?波浪在追寻着什么?进一步说,在我离去之后,波浪又为谁继续咆哮——连这也不得而知。站在这海岸上,自己成了忧思而非思想的俘虏。无端地令人心生恐惧,同时,却也让人生出念头,愿意永远伫立在这里,眺望波浪单调的涌动,谛听它震耳的咆哮。

深绘里好像完全睡着了。侧耳细听,传来了她安静的呼吸声。天吾合上书,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然后站起身,关掉了卧室的灯。最后又看了一眼深绘里的面庞。她面朝天花板,嘴巴抿成一条线,安然地熟睡。天吾拉上门,回到了厨房。

但他无法再写自己的小说了。契诃夫描写的萨哈林荒凉的海岸风景,在他的脑中牢牢安顿下来。天吾能听见那波浪的咆哮声。一闭上眼,他便独自站在荒无人烟的鄂霍次克海的岸边,变成了深深忧思的俘虏。他能和契诃夫共有那无处倾泻的忧郁思绪。契诃夫在这天涯海角感受到的,大概是压倒性的无力感吧。做一个十九世纪末的俄罗斯作家,应当与背负着走投无路的惨烈命运同义。他们越想摆脱俄罗斯,俄罗斯就越要将他们吞噬进体内。

天吾用水把葡萄酒杯冲洗干净,在洗手间里刷了牙,关掉厨房的灯,躺在沙发上把毛毯盖在身上,打算睡觉。在耳朵深处,巨大的海涛声响个不停。尽管如此,不久他的意识还是逐渐模糊,被拖入了深深的睡眠。

醒来已经是上午八点半。床上没了深绘里的身影。他借给她的睡衣窝成一团,扔进了洗手间的洗衣机。手腕和脚踝处还照样卷着。厨房的桌子上有一张留言,用圆珠笔在便笺纸上写着:“吉利亚克人现在怎么样了。我回家了。”字很小,写得张牙舞爪,看上去总有些不自然。感觉像是从上空观看用捡来的贝壳在沙滩上排出来的字。他把那张纸叠好,收在了抽屉里。如果让女朋友十一点来时看见,肯定会闹一番。

天吾把床整理干净,将契诃夫的精心之作放回书架。然后泡咖啡,烤面包片。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感觉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在胸中赖着不走。弄明白那是什么费了不少时间。那是深绘里平静的睡容。

难道,我是对这女孩产生恋情了?不对,不会有这种事。天吾对自己说。只是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偶然物理性地震撼了我的心。可是,我为什么会对她穿过的睡衣如此介意?为什么会(并没有深刻地意识到)拿起来闻上面的气味?

疑窦丛生。“小说家不是解决问题的人,而是提出问题的人。”说这话的,好像就是契诃夫。精辟的名言。但契诃夫不单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作品,面对自己的人生时,也始终是同样的态度。其间只有问题的提出,却没有问题的解决。他知道自己患上了不治的肺病(他自己就是医生,不可能不明白),却努力无视这个事实,对自己正走向死亡一事,直到临终时都不相信。他咯血不止,年纪轻轻便丧了命。

天吾摇摇头,从桌边站起来。今天是女朋友来访的日子,接下去得洗衣服大扫除。思考放在那以后再说。


  1. [19] 有认知障碍,但在某方面却有超乎常人的能力的情况。​
  2. [20] 萨哈林岛,中国多译为“库页岛”。下文的“吉利亚克人”多译为“尼夫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