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吾 可怜的吉利亚克人(第3/7页)

闭着眼睛倾听她背诵故事,果然有聆听盲目琵琶法师说书的情趣,令天吾重新认识到《平家物语》原本就是口传叙事诗。深绘里平时说话极其平板单调,几乎听不出抑扬顿挫,然而一旦讲述起故事来,声音竟惊人地有力,而且富于色彩,甚至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附体一般。一一八五年发生在关门海峡的壮烈的海上会战情形,在此鲜明地重现了。平氏的败北已成定局,清盛的妻子时子怀抱幼小的安德天皇投水。女官们也不愿落入东国武士的手中,纷纷追随其后。知盛强抑着悲痛的心情,假装开玩笑,敦促女官们自裁:这样下去你们注定要体味人间地狱,还不如在此自己了断性命。

“还要听下去吗。”深绘里问。

“不,到这儿就行啦。谢谢。”天吾依然恍惚不已,答道。

新闻记者们茫然无言的心情,天吾也能理解了。“可是,你是怎么记住这么长的文章的?”

“我听了好多遍磁带。”

“就算听了好多遍磁带,一般人也根本记不住。”天吾说。

随即他忽然想到,这个少女正因为不能阅读,所以把耳朵听到的东西记忆下来的能力,恐怕异常发达、超过常人。和患学者综合征的孩子们能茌瞬间记忆大量的视觉信息相同。

“念书给我听听。”深绘里说。

“念什么书好?”

“你今天和老师说到的那本书,有吗。”深绘里问,“就是有‘老大哥’出场的书。”

“《1984》吗?不,我这里没有。”

“说的什么故事?”

天吾开始回忆小说的情节:“我还是很早以前在学校图书馆里看的,具体细节已经记不清了。总之这本书是一九四九年出版的,在那个时候,一九八四年还是遥远的未来呢。”

“就是今年。”

“对,今年正好是一九八四年。总有一天未来会变成现实,又会立刻变成过去。乔治·奥威尔在这部小说中,把未来描绘成由极权主义统治的黑暗社会。人们受到一个叫‘老大哥’的独裁者的严厉控制。信息传播受到限制,历史被无休止地改写。主人公在政府里任职,我记得好像是在负责篡改语言的部门工作。每当新的历史被制造出来,旧的历史就被悉数废弃。与之对应,语言也要更改,现有的语言,意思也要改变。由于历史被过于频繁地改写,渐渐地谁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连谁是敌谁是友也搞不清楚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改写历史。”

“剥夺正确的历史,就是剥夺人格的一部分。这是犯罪。”

深绘里对此思考了片刻。

“我们的记忆,是由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加在一起构成的。”天吾说,“这两者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而历史就是集体记忆,一旦它被剥夺,或者被改写,我们就无法继续维持正当的人格。”

“你也在改写。”

天吾笑着喝了一口葡萄酒。“我不过是对你的小说酌情进行了一点修改。这和改写历史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可是,那本老大哥的书这里没有。”她问。

“很遗憾。我没办法念给你听。”

“别的书也行。”

天吾走到书架前,望着书脊。他迄今为止读过许多书,但手头拥有的书却很少。他不喜欢自己家中摆放着太多东西,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因此,读过的书除非很特别,全都送到旧书店里去了。他只买那种买来立刻就能阅读的书,重要的书则读得烂熟,记在了脑子里。除此之外的必要的书,则去近处的图书馆借来看。

选书花了些时间。他不习惯大声诵读,所以判断不出什么样的书适合朗读。踌躇了许久,他抽出了上周刚读完的契诃夫的《萨哈林岛》。因为他在深感兴趣之处贴了标签,恐怕便于找出合适的地方朗读吧。

在大声朗读前,天吾先对这本书做了简单的说明。一八九〇年契诃夫赴萨哈林旅行时,只有三十岁。作为比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晚一辈的新进青年作家受到极高评价、在首都莫斯科过着奢华生活的都市人契诃夫,为何会下定决心独自来到这边陲之地萨哈林,并长期滞留,真正的理由无人知道。萨哈林主要是作为流放地开发的土地,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不祥和悲惨的象征。况且当时还没有西伯利亚铁路,他只能乘坐马车,在苦寒之地跋涉四千多公里,这种苦行让他原本就不健壮的身体受到了无情的摧残。而契诃夫在结束了长达八个月的远东之行后,作为成果写出的《萨哈林岛》,却令许多读者困惑不已。因为这是一部极力抑制文学要素、更接近实用性的调查报告或地志的东西。“为什么契诃夫在对一个作家十分重要的时期,去做这种徒劳无益、毫无意义的事?”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甚至有批评家断定这是“企图引起轰动,借以沽名钓誉”。也有人猜测他是“已经没有东西可写,是去寻找素材的”。天吾把书上附的地图给深绘里看,告诉她萨哈林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