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吾 可怜的吉利亚克人

天吾睡不着。深绘里躺在他的床上,穿着他的睡衣,睡得沉沉的。天吾在小小的沙发上做好入睡的准备(他时常在这张沙发上午睡,并不觉得不便),躺了下去,却感觉不到丝毫睡意,于是站起身,坐在厨房的桌子前接着写长篇小说。文字处理机放在卧室里,他便用圆珠笔写在报告纸上。他并不觉得不便。就书写速度和记录保存而言,文字处理机当然便捷,但他更钟爱动手在纸上书写这种古典方式。

天吾在半夜里写小说,比较少见。他喜欢在天色还明亮、人们时常在外边走动时工作。在四周被黑暗包围、万籁俱寂时写作,文章有时会变得过于浓密。夜里写下的东西,常常得在白昼的光明中再从头改写。既然如此费事,还不如一开始就在白昼里写作。

但时隔许久,再次使用圆珠笔写字,他却发现大脑异常活跃。想象力如天马行空,故事自由奔涌。一个灵感自然地联结起另一个灵感,几乎从未停滞。圆珠笔尖一刻不停地在白纸上发出声响。手感到疲倦时,他便停下笔,像一个钢琴家在做虚拟的音阶练习,在空中舞动右手的手指。时钟指向了一点半。听不见外边的响动,静到了几乎不可思议的地步。遮蔽着都市上空的厚如棉絮的云层,似乎将多余的声响吸收了。

他再次拿起圆珠笔,将语言排列在报告纸上。文章写到中途,他忽然想起,明天是年长的女朋友来访的日子。她总是在星期五上午十一点左右到来。在那之前必须把深绘里送走。好在深绘里从不喷香水和古龙水。如果有谁的气味留在床上,她恐怕立刻会察觉。天吾深知她那谨小慎微、极爱吃醋的性格。自己不时和丈夫做爱不要紧,但如果天吾和其他女子一起逛逛街,她就大动肝火。

“夫妻之间的同房,是不一样的。”她解释道,“是另一笔账目。”

“另一笔账目?”

“开支项目不同呀。”

“你是说使用感情中的另外一个部分?”

“就是这个意思。哪怕使用的肉体是同一个地方,感情却有区别。因此是可以允许的。作为一个成熟的女人,我能做到这一点。但是不允许你和别的女孩子睡觉。”

“我可没干过那种事。”

“哪怕你没有跟别的女孩子做爱,”这位女朋友说,“但仅仅想一想有这种可能,我就觉得受了侮辱。”

“仅仅是因为有可能吗?”天吾惊讶地问。

“你好像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理。还写小说呢。”

“这种做法,我觉得好像很不公平。”

“也许吧。不过我会好好地补偿你的。”她说。这并非谎言。

天吾对自己和这位年长的女朋友的关系很满足。她不能说是一般意义上的美女,容貌应该算是独特。甚至会有人觉得她丑。但天吾不知为何一开始就喜欢上了她的容貌。她作为性伴侣也无可挑剔,而且对天吾没有太多的要求。每周一次,在一起度过三四个小时,细致地做爱,最好能来两次,不去接近别的女人。她对天吾的要求基本就是这些。她很看重家庭,并不打算为了天吾破坏家庭。只是在和丈夫的性生活中得不到满足。两人的利害关系基本一致。

天吾并未对别的女人产生欲望。他最希望的,是自由而平静的时间。只要能保证定期做爱,他对女人便没有更多的要求了。与年龄相仿的女人相识、相爱,保持性关系,背负上必然带来的责任,这是他不太欢迎的。几个必须经历的心理阶段,关于可能性的暗示,意图间难以避免的冲突……这一连串棘手的问题,他想尽量不去招惹。

责任和义务这种观念,常常让天吾心惊胆战、望而却步。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始终巧妙地避开伴有责任和义务的境遇。不被人际关系的复杂性束缚,尽量避免规则的制约,不欠债也不赊账,独自一人自由而安静地生活。这是他一贯的追求。为此,他已准备忍受大多数不便之处。

为了逃避责任和义务,天吾在人生的早期阶段就学会了不引人注目的方法。不在众人面前卖弄本领,绝口不谈个人见解,避免出头露面,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他从童年时代起,就一直处于不依赖任何人、单凭自己的力量谋生的状态。但孩子实际上是弱小无力的,一旦有狂风刮来,就得躲在隐蔽的地方紧紧抓住什么,才能不被卷走。必须时刻将这种谋算放在脑中,就像狄更斯小说中的孤儿一样。

至今为止,天吾大体上可以说一切顺利。他躲过了所有的责任和义务。既没有留在大学里,也没有正式就业,连婚也不结。他找到了一份相对自由的职业,以及一个让人满意的(而且要求很少的)性伴侣,利用充裕的闲暇时光写小说。邂逅了小松这位文学上的导师,靠着他的帮助还定期得到一些文字工作。写下的小说虽然还未见天日,目前的生活却没有什么不自由。没有亲密的朋友,也没有期盼着承诺的恋人。迄今和十多位女子有过交往,发生过性关系,但和谁都未能长久。但他至少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