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另有主意(第4/8页)

他原本不是个多言的人,遇事讨厌多费口舌,但必要时,却能口齿伶俐、逻辑清晰地陈述己见。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言语辛辣。一句话就说中对方的要害。无论对人还是作品,他的偏好都很鲜明,不能容忍的人和作品比能容忍的远远要多。当然,别人对他也一样,不抱好感的要远远多于抱好感的。不过这恰恰是他想要的。在天吾看来,小松更喜欢孤立,甚至享受被人疏远或明显被人厌恶的状态。精神的锐利不可能产生于舒适的环境中。这就是他的信条。

小松比天吾年长十六岁,将满四十五。一直从事文艺杂志的编辑工作,在业界是小有名气的好手,但他的私生活却无人知道。就算在工作上有往来,他也从不与人谈及私事。他在哪儿出生长大,现在家住哪里,天吾一无所知。即使与他长谈,这种事也绝对不会成为话题。给人的第一印象这样差,和人也没有像样的交往,又常常一开口就轻侮文坛,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讨到稿子!别人都百思不解,他本人却似乎不费力气,如有需要,著名作家的稿子也容易到手。有好几次全亏了他,杂志才总算保全体面。因此大家尽管不喜欢他,也对他另眼相待。

传言说,小松在东京大学文学部读书时,正赶上一九六〇年的安保斗争,而他正是学生运动中干部级的人物。据说桦美智子遭警察殴打至死时,他就在近旁,也伤得不轻。这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身上的确有某种东西,让人不禁觉得“此说有理”。他长得又高又瘦,嘴巴很大,鼻子却很小,手长腿长,指尖染着尼古丁的污秽,总让人想起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里登场的落魄革命家型知识分子。他不苟言笑,但一笑起来,整张脸就满是笑容。即便如此,看上去似乎也不太高兴。怎么看都像个久经磨炼的魔法师,一边准备了不祥的预言一边暗中高兴。虽然仪容整洁注重修饰,但大概要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对服装全无兴趣,永远穿相同式样的衣服:粗花呢西服上衣,配牛津棉白衬衫或浅灰Polo衫,不系领带,灰色裤子,绒面革皮鞋。这就像他的正式行头。大概半打颜色、质地和图案大小略有不同的粗花呢三扣西服上衣,刷得干干净净挂在家中衣橱里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为了方便区分,没准还编上了号。

小松像细铁丝般坚硬的头发,前发稍稍开始变白。头发鬈曲,几乎盖住耳朵。奇怪的是,长度永远保持在一周前就该去理发的程度。怎么做才能一直这样?天吾不知道。他的目光不时像闪烁在冬季夜空的星辰一般,锐冽地闪亮。而一旦有事沉默不语,他便像月球背面的岩石似的,永远沉默。表情几乎完全消失,连体温仿佛也丧失了。

天吾和小松相识是在约五年前。他投稿应征小松担任编辑的那家杂志的新人奖,进入了最后一轮评选。小松打来电话,说想见面聊聊。两人在新宿的咖啡馆(就是此刻这家咖啡馆)会面。小松告诉天吾,这次你的作品想得到新人奖大概不可能(果然没得到),不过我个人很喜欢。“我不是打算卖人情给你,不过你要知道,我极少这样对人说话。”(当时天吾并不知道这话千真万确。)小松又说:所以你下一部作品写出来后,我想第一个读到。我会这么做的,天吾说。

小松还想了解天吾是什么样的人,家教如何,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天吾能回答的尽量都据实回答。生长于千叶县市川市。母亲在天吾出生不久后便病逝了。至少父亲是这么说的。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后来没有再婚,独自将天吾带大。父亲从前担任NHK的视听费收款员,现在身患阿尔茨海默症,住在房总半岛南端的一家疗养院里。天吾毕业于筑波大学一个名字十分奇妙、叫作“第一学群主修自然学类数学”的学科,一面在代代木的某补习学校当数学教师,一面写小说。毕业时他本来可以就职,去当地的县立高中当教师,却选择了做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补习学校教师。独自住在高圆寺一所小公寓里。

自己是否真的渴望成为职业小说家,天吾不清楚。自己有无写小说的才华,这也不清楚。心中清楚的只有一个事实:每天非得写小说不可。写文章对他来说,就如同呼吸一样。小松并不发表感想,而是静静地听着天吾说话。

不知是什么缘故,小松似乎很器重天吾。天吾体格魁梧(从初中到大学都是柔道部的中坚力量),长着一双早起的农夫那样的眼睛。头发剪得很短,肤色永远像被太阳晒黑了,耳朵状似花椰菜,圆乎乎皱巴巴的。整个人既不像文学青年也不像数学教师。大概正是这种地方让小松喜欢。天吾一写出新的小说,就拿去给小松看。小松读后将感想告诉他。天吾按照他的忠告进行修改。再将改好的稿子拿过去,小松针对新稿给出新的指示。就像教练把难度一点点提高一样。“你这种情况可能得慢慢来。”小松说,“但不必心急。定下心每天不间断地写下去。写出的东西尽量收好,不要扔掉。以后也许能派上用场。”我会这么做的,天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