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另有主意(第3/8页)

小松再次哼了一声,似乎很无聊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喝了一口水。“喏,天吾君,你好好想一想啊。你把这么粗糙的东西留到最后一轮试试!那些评委大人不吓一大跳才怪呢。恐怕还得暴跳如雷。首先连读都不可能读完啊!四名评委都是处于创作高峰期的作家,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翻上两页就会甩到一边去。嘴里还得说:这东西简直是小学生写的作文!就算我点头哈腰,满腔热情地解释这是一块有待打磨的璞玉,又有谁肯听呢?就算我说得上话,我还想先留着,遇到更有希望的作品时再说呢。”

“这么说,您是打算把它简单地刷下去了?”

“我可没说。”小松一面搓着鼻翼一面说,“关于这部作品,我另有一个小小的主意。”

“另一个小小的主意?”天吾说。他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祥的余韵。

“你说寄望于下一次。”小松说,“我当然也愿意期望。付出时间精心培育青年作家,这是当编辑的一大喜悦。环视清澄的夜空,第一个发现新星,自然令人兴奋。但说老实话,我觉得这孩子大概不会有下一次。我虽然愚钝,也在这一行里混了二十年,亲眼见过各色各样的作家热闹登场又悄然离去。至少看得出来什么人有下一次而什么人没有。所以啊,要让我说,这个孩子是没有下一次的。你别不高兴:下下一次也没有。下下下一次也不会有。首先,她这种文章不是花时间刻苦钻研就能提高的东西。你等上多长时间也没用,只是白等一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啊,作者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想写出好文章,或想努力学会把文章写好。文章这东西,要么是天生就有文才,要么是死命努力学会的。但深绘里这孩子,和这两者都沾不上边。就像你看到的,没有天生的才华,好像也没有努力的打算。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不过,她显然对文章这东西毫无兴趣。的确,她有想讲故事的愿望,似乎还相当强烈。这一点我承认。这种愿望以原始的形态吸引了你,也让我把原稿一口气读完。换个角度来看,不妨认为这很了不起。尽管如此,作为小说家,她却毫无前途。连臭虫屎大的前途都没有。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但我是根据实情来说的,实情就是如此。”

天吾想了想,觉得小松的见解也不无道理。不管怎样,小松有编辑的悟性。

“不过,给她一个机会总不算坏事吧?”天吾说。

“你的意思是把她扔进水里,看看她是浮起来还是沉下去?”

“说得直白点,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多年来,我干过太多的杀生之举。不想再看见有人淹死。”

“那我的情况又如何呢?”

“你至少在努力。”小松谨慎地说,“据我所见,你从不随便应付。而且对写文章这门手艺活态度极为谦虚。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写文章。我对这一点也很看好。喜欢写作,这对想当作家的人来说,是最为重要的资质。”

“但单凭这个还不够。”

“当然,单凭这个还不够,还必须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至少必须有某种我参不透的东西。我这个人啊,就小说而言,最看重的就是我参不透的东西。能参透的东西,我会觉得兴味索然。其实这是理所当然。单纯极了。”

天吾沉默片刻,问:“深绘里写的东西里,有您参不透的东西吗?”

“是啊,当然有。这孩子拥有某种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肯定拥有。这一点毋庸置疑。你也明白,我也明白。那就像在无风的午后从火堆里冒出的烟,谁都一目了然。可是天吾君,这孩子拥有的东西,只怕她自己无力承受。”

“就算把她扔进水里,也不可能浮起来?”

“完全正确。”小松说。

“所以就不保留到最后一轮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小松说,然后歪着嘴唇,在桌上合拢双手,“所以我不得不谨慎地挑着字眼说话啊。”

天吾端起咖啡杯,凝视着里面的东西,然后放回原处。小松仍然一言不发。天吾说:“您说的另一个小小的主意就浮上脑际了,对不对?”

小松仿佛一个教师面对成绩优秀的好学生,眯起眼睛,慢慢地点点头。“正是。”

小松这个人总有点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的感受如何,从他的表情和声音中很难轻易解读。他似乎也乐于把别人弄得迷惑不解。头脑的确灵活。属于毫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只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想事情下判断的类型。不会不必要地炫耀自己,却博览群书,知识全面而细致。不仅如此,还独具慧眼,能凭直觉看穿他人、看透作品。其中多有偏见,不过对他而言,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