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子(第5/13页)

春子不明白这一点,她浑身飘溢着浴后的浓香,犹如满树鲜花经午后阳光的熏蒸而发散的气息。她一坐在前边的椅子上,就凑近蚊香点燃一支香烟,眼里闪耀的火影映衬着她那俊美的修长的睫毛。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她瞧——深深包裹着四围的黑暗,眼下渐渐唤醒了最近以来那种甜蜜的幸福感。突然,我心里迅速升起一种安堵之感,几乎要笑出声来。

奇怪的是,这种安堵同样来自数十秒前给我带来巨大痛苦的那身浴衣。这回,浴衣拯救了我迷惑的心灵,使我觉得心性安然,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自己的感情会误入迷途。如果说,先前的痛苦通过浴衣唤醒了心中平常最不易动摇的部分,那么,这不正是如今可能坐在火车上的母亲无言的庇护吗?

餐厅里降下了灯火管制的暗幕,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吃晚饭,无论饭时或饭后,我都毫无拘束,以天真无邪的心情面对春子。过了十点,母亲和弟弟还没有回来。小姨睡在楼下客房里。

我登上二楼自己的屋子,钻进床上的白色蚊帐内,没有马上躺下,按照老习惯先在床沿上坐一会儿,透过蚊帐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晦暗的房间。正巧,巡逻飞机在屋脊上面轰鸣,我想那里定是一派月色明净的天空。一种沉重的困倦向我袭来。

有些事尚未清晰地了断,总以为还留着什么,这样的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每每像海藻虫一般,有一种投身其中的动物性温热的无力感。那天夜里我睡得很沉,不会被轻轻旋转门轴的声音所惊醒。尽管如此,我还是被吵醒了。简直就像期待着似的——月亮已经沉落,屋子里一片漆黑。

“谁?”——我叫了一声。

没有回答。

扭亮枕畔装着控制灯泡的台灯,只能朦胧看见门口有个白色的东西。

“谁?是妈妈吗?怎么啦?”

那东西来到床边,可以认出是母亲的浴衣。

“是妈妈吧……到底怎么啦?”

身边传来一种从喉咙管里发出的音响,似乎极力忍住不笑出声来。蚊帐猝然被拉开,一个人影早已紧靠床边,站到蚊帐里头来了。我吃力地举起台灯一看,面前出现一张船员妻子特有的、刚刚涂抹的闪光的粉脸。

“胆小鬼,妈妈,妈妈,喊什么呀?宏哥儿都多大啦?”

我明白了。虽说明白,然而刹那之间,我又陷入朦胧之中,就像对待别人的事情。于是,一阵甘美的战栗突然流贯了我的全身。

春子已将半个身子压到了床上,一股噎人的香气夹杂着犹如涂抹白粉的家畜发出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床铺。我看到浮现于微明中的窥视般的嘴唇,嘴里微微显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一颗颗牙齿洋溢着美丽而诱人的光彩。

我的脊梁又倏忽流过一股战栗和悸动,几乎无力擎住手里的台灯。而且,举着台灯的那只手的小手指,像小虫一样频频颤抖,似乎撞击着其他手指发出了响声。

但是,我的这种兴奋,也和看到小姨穿着母亲的浴衣时一样,转变为同样强烈的厌恶。这又是一次难以忍耐的强烈的厌恶——立即又恢复了卑琐的兴奋——厌恶再次充满了心胸。

我几乎喘不出气,内心一时软弱下来。我虽然还记得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好容易说出的那句话,但我却无法记得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说出口的。

“不行。不能穿着母亲的浴衣。穿浴衣,不行……”

“脱掉行吗?啊,脱掉总可以吧?”

她那说服的语气里带着凝重的音调,这是浸润着女人智慧的动听的声音,叫人很难忘怀。这声音不含一丝淫乱的意味。

春子说罢(我的衣带何时被解开的?)摇摆着身子,我看着她从浑圆的肩头拉下了母亲的浴衣。

我想起翌日早晨上学途中所见到的街景。那景色给我留下空虚、旷达而孤独的印象。街道树在朝阳下闪耀,树林、建筑物等秋日里清洁的阴影,竟然也出现在因强制疏散而一半被毁坏的房舍污秽的影像里。女人们一大早饿着肚子在车站旁举行防空演习,她们笑语声喧地练习运送水桶,丰盈、澄澈的清水洒满了路面。放送局正在播送晨间新闻——到处都没有官能的阴翳,一如小学的教科书,一派平明、安详的景色。这么说来,孩子时代总是通过彻底透明而清爽的脑袋醒过来的。通向学校道路的印象,每天早晨都刻印在小学生的脑袋里,那脑袋就像经过仔细收拾的明朗的小屋,光洁闪亮。公园的树木经微风掠过,枝叶窸窣作响。我走到气枪店明亮的橱窗前,总是不得不停下脚步……

——正如反复说明的,那是孤独的印象。就是说,那是一种即便没有接受感谢的人的得意而谦虚的微笑,也可以毫不客气地进行感谢的快意。感谢,永远是对我自身的感谢,而不是对小姨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