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子(第3/13页)

不知怎的,我就是忘不掉她。路子长着一张充满稚气的脸蛋儿,她那成熟的身体使我着迷。她说话口齿不太灵巧,有时令人着急,所以大多时候沉默不语,不过,她那慢条斯理的样子反而具有挑逗性。

虽说相识,也并不是每一次去外公家一定能见面,她不爱说话,两人也没有机会交谈。不知不觉夏天就要过去了。

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担心她是否病了。我一时弄不清是梦见的还是醒来之后想到的。我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第二天也没有跑到外公家里看看。谁知,由于那天没有对这场噩梦加以验证,各种倒霉的事情一起向我袭来:我失手打破了茶杯;乘电车本应是山手线,结果误上了京浜线;把东西忘在朋友家里;丢失了钱包;削铅笔老是嘎嘣嘎嘣折断笔芯……最后没办法,我还是去看望了路子,她根本不知道我暗暗为她所受的一番辛苦,只是一味地忙忙碌碌。路子见了我像看见路人,只是例行公事地行了礼。我一脸愤怒,满怀幸福地回到家中。我对镜自照,一副傻傻的痴情的面孔,明明是恋上了那个女子。

不久便是秋天,胆小怕事的母亲决定带着弟弟疏散到Y县深山里的熟人家里,我因为无法逃避学校工厂的义务劳动,单独留了下来。在大批行李运送到疏散地的前一周,母亲和弟弟先去那里住了一夜,看看情况。

……夏季结束了。但是,太阳光比夏季平稳的时节炎热得多。不知不觉之间,映入眼中的燕子回旋飞翔的情景越来越少了。

我放学回家时,在等省线电车的月台上看到两只燕子,它们无疑是今年尚未离去的最后两只。燕子看来是在隔着铁道和马路的石头房子的屋檐下垒巢。这两只燕子时时活泼地穿插飞翔;同时又像玩马戏似的描画出危险而明快的路线。它们蓦然展开双翅,又立即合上,不停地绕着圈儿,空中,地上,是那样无忧无虑。燕子单纯和明朗的灵魂,仿佛会全部深刻而清晰地印在我的胸中。

我十九了。她不是才十八吗?从年龄上考虑,我好像被人看出干了什么坏事,总是畏畏缩缩,一直红着脸。拖着这种倒霉的年龄走路,就像屁股上被人绑了扫帚游街,简直没脸见人。我在等待什么呢?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事情完全要靠自己去争取,可是同样年纪的我没有这个自信。我就像一只追逐自己尾巴的猫,一个劲儿在原地兜圈子。

然而,燕子似乎给了我一种轻快的教训。我想,要是赋与我一双少女般长着长睫毛的眼睛,我一定要再一次守望燕子的去向。燕子只不过暗示了一半的教训。

家里来了稀客,她就是春子小姨。不巧今天家里没有人,她便等着我们回去。——婢女告诉了我小姨在哪里,到那里一看,不见她的身影。廊缘被外面的阳光映得十分明亮,藤椅上放着正在编织的蓝毛衣,闪现着纤细的光影。

明天就要运到疏散地的行李,堆满了所有的屋子。一堆堆昏暗的行李的对面,可以看到侧房凸窗那扇明亮的窗户。那里响起了不常听到的女子的笑声,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不由踏上通往侧房的铺着榻榻米的走廊,一个手里夹着香烟、身子靠着凸窗、穿着宽腿裤子的女人向着这边敏锐地瞟了一眼,我立即站住了。我看到一张刚刚涂抹成的艳丽的女子的脸孔,尽管映射着户外的绿树,但那翠绿也被映衬得囫囵一团,黯然失色了。她就是春子小姨!在我觉察到这一点之前,我的联想里不知为何,突然闪过这样一句奇异的话语,这句话是今天工休时间一个同学说的:“大凡船员的老婆,必定是浓妆艳抹的女子。”听到这句话时,我的脑里浮现着鱼油一般腥腻的淫思——犹如初会一样,我狼狈地细细打量着春子的面颜。然后,使自己的心境终于平静下来。

“啊呀,你回来啦?”春子跟人说话时总是像对着天空。

我绝不愿意把春子想象为浓妆艳抹的女人,决心将她看做普通的“小姨”。这样一来,我就不必害怕被她识破我的孩子脾性。为什么呢?因为“小姨”这类人种,总是从自己的年龄角度来看待我们小孩子的。

我絮絮叨叨对她说,母亲和弟弟去疏散地察看,大概今天晚上回来。我一说完,小姨就坐在凸窗边上,扯起了另外的话题:“好大的防空壕啊!”

“噢,还有一处是躲人用的。这个则一旦紧急,就可以把行李抛进去。究竟有没有用啊?”

从明亮的户外光线中认出了我,和我打招呼的是父亲公司东京支店的两名杂工。他们的工作是拆除侧房对面那座茶亭式荒凉的小院,挖掘一座四方形的大壕沟。但是这两名懒惰成性的杂工,搬动一块脚踏石就歇息了一小时,又说要淋雨,赶快回家去了。我很早以前就不喜欢那个高个子杂工,他身穿一件运动衫,干起活来吊儿郎当,刚满十九岁就显得精于世故。他在背后对婢女说我幼稚不懂事,我知道后十分憎恨他。我这般年龄还说什么幼稚,简直是难以容忍的侮辱。他走到窗棂附近,对我睬也不睬,嘻皮笑脸地喊道:“夫人,又挖了五十厘米,再给我一支烟。”我听了心中一阵窒息。但是,更使我惊讶的是小姨那副做派,春子将膝盖抵在凸窗上,一只手扶着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