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子(第6/13页)

话虽这么说,母亲他们疏散几天之后,春子再次来访,那一夜比最初的一夜更加艳冶。

但是,我终于被遥远的呼唤“路子”的声音惊醒。这声音暗示着我,使我感到我自己就是路子。而且,这不是在呼唤丈夫的名字——眼下,她不是呼唤死去的恋人,而是呼唤路子的名字,这叫声令我产生一种负疚的感情,这种感情该如何说明呢?不管怎样,作为路子的我,对于这种急促的叫喊,总想含着眼泪给予回应。这似乎是穿过暗夜寂寞的荒原、向我奔驰而来的呼喊。我想起古代本国神话小说,有篇故事讲到某人能再次听见阴间里情人的呼唤。这是一种动物性的诱发生之哀怜的呼声。我感到“嘎”的一声水鸟般的呜咽打心底迸发出来。其后,我觉得路子宁静而热闹的笑声,梦幻般漂荡在我的唇边。

我认定自己还没有醒过来,尽管这样,我依然不得不相信自己就是路子。但是,作为路子的我为何要回应那种悲切的呼唤呢?对于这一点,我已经无法弄明白了——我用手举着灯照着。

“路子,啊,路子!”

发出啜泣声的是小姨。灯光映射着平时那个目不可视的东西。对于快乐,那是必不可少的“罪愆”;而为了快乐,那又是一直被掩藏、决不许人一见的隐秘。春子的那张脸,似乎已经觉察这个隐秘早就暴露无遗了。她扭着头,紧咬牙关,女菩萨似的眯缝着双眼,额头上似乎嘎吱嘎吱有声地爆出一条条青筋,眼角里流出的丝丝泪水,濡湿了她的头发。

“怎么啦?”——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随即摇醒了她。仿佛丑恶的东西已经流溢出来,她那醒来的美丽的睡脸,勉强地朝我嫣然一笑。

“我做了个噩梦,给魇住了。”

就像一般人讲述梦中故事一样,她的语调变得平淡无奇——至于她在梦里呼叫路子的名字,我丝毫没有提及。要说嫉妒,只能嫉妒变成路子的我自己;尽管如此,要说不是嫉妒,那只能认为我已经爱上路子而不再爱春子了。我尝到了这种奇异而错杂的心情。

昨夜的梦呓使我想起了久已忘记的路子。因为是星期日,我和春子从容地吃着早饭。朝阳正好照在春子身上。我发现自己正在不露声色地细细打量着她,极力想从那张脸上找到额头的皱纹、眼角的皱纹、唇边的皱纹以及颈项上的皱纹。我对自己有着成人般极其残酷的目光而感到快意。我的眼里没有出现一丝皱纹,心中涌起强烈的愤怒。因为没有找到一丝皱纹,我便打算饶恕春子,至于饶恕她什么,这倒没有想过。

“为什么一直那样看我?”春子像赶走苍蝇一样挥挥手。

“嘻嘻,没什么。”——我自嘲似的微笑起来。这时,我想到自己才十九岁,一种自甘堕落的喜悦充满胸间。

第三次幽会已经不行了。“不是这个,不是这个身子。”就像《十日谈》中那位本来想上女儿的寝床却误上了母亲的寝床的青年,我一时困惑起来。本该事后产生的动物性的悲哀却最先到来了。我当时的表情,肯定像一位满脸惨白而悲戚的慈善家。

春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用下流的语调嘲笑我。我生气了,不由想告诉她那天夜里说梦话的事。我打发她回去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约好下次见面的日子。我盯着小姨独自出门离去的背影。前院里普照着温汤般和暖的秋阳。我不是不爱春子。我不是再次爱上了那个“春子”吗?我这样做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把她赶出家门,使她获到解脱,重新回到那种女艺人般寂寞而危险的生涯;——还是得到给人以快乐的船员的眼色,当我明白自己停泊于快乐之港时,然后立即被逃脱的诱惑弄得心神不宁呢?

——春子主动站到请求者的一边,而我则站在命令者的一边。比起请求者,命令之于我是多么难以忍受啊!春子不懂这一点,真叫人焦急不安。命令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子,处在这样的地位,对于我来说,决不感到自豪和高兴。相反,我觉得自己会因为命令他人而遭受侮辱。然而,春子似乎对这一点始终弄不明白。

“你看,该如何是好呢?”——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有气无力的,轻蔑地笑了笑。眼下是她最娇美的表情。

“请允许我见一见路子。”我说。

“我答应你,这个好办。”——春子回答得很虚心,她神态非常平静,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她的朋友结婚,后天我们相约去买礼品,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吧。”

可以说,这是一个女人赏给一个被她夺去童贞的男子特殊的好意。换句话说,她力图用这番好意抵消一切敌意和憎恶。

这天一早下起了初夏常见的明净的雨。一个令人心潮起伏、想到女人们清凉的绢伞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