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幸福触手可及(第6/9页)

完全可以。谭鲁周兴奋地附和着。充足的氧气让一切都有了可能。男人突然那么愿意听女人啰唆,女人突然那么容易就理解了男人的梦想。就连萧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她将要举行的婚礼,那些含糊其词的只言片语,谭鲁周也全都抓得住要害,并且回应得恰到好处——比勾引含蓄一点,比寒暄危险一点。

话题很快就滑到了男人和女人,他们说男人跟女人真是火星金星啊,真是鸡同鸭讲啊,所以异性恋其实比同性恋需要更大的勇气啊。他们在说这话时都骄傲地把自己排除在男人和女人之外。她说,当女人发疯般地拨男人的电话时,她不过是不想放弃罢了。他说,当男人就是不肯接女人的电话时,其实,多半也是因为他不想放弃。他们一起笑,慷慨地原谅了男人和女人这两种不可理喻的动物。

直到登上回程列车的那一刻,谭鲁周都像是一只连上了自动打气筒的气球。他觉得浑身的皮肤被源源不断的氧气撑开,几近透明。他好像能透过皮肤,清清楚楚地看到血管的走向。有好几次,他都觉得他们这一回还会搭错车,或者下错站,再跑到另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去。

萧穑似乎也有一点恍惚。当他们准确地在第九站下车,准确地转上了另一条地铁线,最后准确地抵达目的地时,她突然站起身,径直往门口跑。谭鲁周捡起她落在座位上的围巾,想喊她,终于还是忍住了。“我们各自进酒店吧,隔开一段时间,”在刚才那辆车上,坐到第五站时,萧穑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我会跟团长说,下午我去展场跟一位老同事碰了头。你,随便吧,比如歌德故居?”

他把围巾塞进了自己的登山包。

严格意义上说,那不能算个吻。他捧着叠得四四方方的围巾,正要递过去,她忙不迭地来接,打乱了节奏。手跟手,手跟围巾,纠缠在一起。他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就势迎上去。他的嘴唇,填满了她从眉间到鼻梁之间那一段凹陷。嘴唇挪开的一刹那,她的思维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一个沮丧的念头。她摸摸鼻子,觉得它比平时更塌了。

好容易定下神来,她赶忙向房门瞟了一眼。门不知何时被他带上了。她记得刚才接到他短信说要把围巾送过来时,还故意将头发梳整齐,然后走过去将房门打开。万一有同事经过,开着门说话可以显得他们襟怀坦白。可他比她预料的还要坦白。

萧穑下意识地从写字台前绕开,嘴里嘟囔了一句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谢谢,手里还捏着已经被她揉成一团的围巾。话一出口她就想用这团围巾塞住自己的嘴。谢什么呢——围巾,还是那个吻?晚餐的味道重新从胃里翻出来。啤酒,酸菜,土豆泥,还有那只她用长满锯齿的切肉刀划拉了半小时、最后只吃掉一半的猪肘子。“好吃吗美女?”导游梗着红了一大半的脖子,半眯着眼看她。“美女你不爱笑啊,不过不笑比笑更好看。什么?我喝多?德国鬼子这点啤酒能把东北人放倒?开玩笑吧你。我没什么我就是乐。每年这个月,祖国人民都一茬一茬地来,我天天都跟过节似的。”

最后几个字听起来像呜咽。萧穑想起前两天,一车人在半昏睡状态中,导游戴着麦克风,不知从什么话题扯到一个跟着德国鬼子跑了的娘们。萧穑当时就没有听真切,这会儿也不想细问。谭鲁周照例跑来解围,手里端着一杯码着厚厚一叠泡沫的黑啤,勾住了导游的脖子。

可是,此时此刻,把她逼到死角的人正是谭鲁周。门关着,谁来帮她解围?

“不早了。”

“我知道。”

“明天一早就退房。”

“然后新天鹅堡。”

“嗯。”

“然后慕尼黑。”

“嗯。”

“你,然后上海。”

“你,然后哪里?”

“没想好。”

“那回去好好想想。”

“赶我了?”

“没。”

酒店房间里暖气太足,萧穑的脸开始发烫。从胃里倒灌上来的,不再只是饭菜和啤酒的气味,还有一阵巨大的悲伤。与这种悲伤相比,眼下的局面该怎么应付——如果谭鲁周把她推到床上或者按到墙上该怎么办——倒反而不是那么重要的问题了。他的语气、表情、动作,他每一句都比前一句后退一大截的气势,都在告诉她一件事:那种让整个下午熠熠生辉的魔力,正在消失。那个吻——姑且算它是个吻,只不过是在气球降落地面之前,心血来潮地往上反弹了一下而已。弹得越努力,气漏得也越快。

显然,他比她更敏感地意识到魔力的失效,一脸茫然,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败却怎么也不敢相信的神情是萧穑最怕在男人脸上看到的。她想起有一回钱嘉义莫名其妙地硬不起来,也是这样的表情。当时他不敢抬头看萧穑也不敢低头看胯下,只好平视前方,尴尬地笑啊笑啊笑啊。在萧穑说了一句“偶然一次有什么要紧”之后,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像哪部喜剧片里刚刚来到犯罪现场的草包侦探,从厕所到床头柜乱找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