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幸福触手可及(第8/9页)
她放下手机,像扔下一枚定时炸弹。泡茶,往洗衣机里倒衣服,经过客厅时看到钱嘉义仰面横在沙发上,举起手机玩海岛奇兵,那只从机场带回来的博朗电动剃须刀一直就搁在茶几上,连着两天都没人拆封。看到她走过来,他眉毛也没抬一抬,好像在对着手机屏幕说话:“我妈说红包都交给你妈。她说大家都是上海人,这点规矩她还是懂的。”
“我妈说让我们自己管着,她也不缺钱。”
“我猜就是。不过表态总还是要表的嘛。反正婚礼那天晚上在酒店里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你卸妆,我数钱。”
“到时候你早给灌醉了。”
钱嘉义隆重地打完一个喷嚏,继续说:“我的兄弟团挡酒功夫一流,那可都是我海选出来的。”
萧穑不置可否,径直回到卧室。就在这十分钟里,微信显示有八十七条未读信息。她的胃比她头脑的反应快得多,不由得一阵痉挛。所有的信息都来自“再见法兰克福”。那些奇怪的头像好像一下子就成了她的多年密友,排着队问候她。你没事吧报上说婚前减肥饿过头刚死了个准新娘你要小心啊胃疼就要去看医生嘛。好几个人都复制粘贴了“那个下午”,再加三个句号代替省略号。
“有故事,脑补中。”这一条的口气像个年轻人,下面跟着的好几条,都是捂着嘴笑的表情符号。
如果这是在一部电影中,那么此时镜头就应该闪回到十分钟之前:打开微信,是他的窗口,关上微信,咬咬牙,再打开,直接粘贴在对话框,大拇指紧接着按了“发送”。镜头往上移,定格在窗口的标题上——再见法兰克福(99)。
涌到萧穑头顶上的血速冻成冰。现代科技真是十恶不赦。以前就算寄错一封情书,总也得在邮局或者传达室之类的地方兜上两个圈子,才有可能成为众人的笑柄——而且他们在哄堂大笑的时候,多半还知道背着你。如今的时代,再隆重再深沉的东西,都会被速度瓦解成一个笑话。两分钟,允许撤回一条微信的时间是发出之后的两分钟。她没有机会了。
那股强压住的亢奋还在群里弥漫,萧穑懒得去想背后有多少人开出多少个小窗口讨论故事的来龙去脉,猜测男主角到底是谁。仿佛暗房的门被骤然打开,胶片上所有色彩斑斓的梦境,所有呼之欲出的可能性都自动缩回到一团阴影中,再也不可能出现。
她就这样看一会儿再发一会儿呆,试图把那个顶着妮可·基德曼头像、将一堆疯话误贴到一个九十九人的群里的女人跟自己分开,试图从这件事里找到一点幽默感。直到两小时之后,谭鲁周的头像突然从一堆表情符号里冒出来:
“这么热闹啊,我错过了什么?”
六
几分钟之后,谭鲁周就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微信一屏一屏地往前翻,故事在倒叙中清晰起来。当“另一种人生”这几个字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恨不得反手抽自己一个耳光。再回到窗口底端,屏幕显示,萧穑已经从群里退出了。下面还跟着几条在互相责怪。有人说你们看你们看人家不好意思了,另一个冷静地说,就知道你们这样要坏事,如果耐心一点的话,本来可以搞清楚在咱们这个群里,她到底跟谁是一对。
“没准就是你呢,”底下一连冒出三个张嘴大笑的符号,“你故意的吧?”
谭鲁周打开萧穑的小窗口,却连“对不起”都发不过去了。萧穑的动作实在是够快,退群,拉黑,屏蔽他的号码,没有一点拖泥带水。连电话都不通了。她一定是被谭鲁周刚才那句话兜头浇了一桶冰水,她一定是以为,为了在众人面前撇清,他无所不用其极。
直到两个月以后的某天晚上,拉黑才被解除。这两个月里,谭鲁周养成了每天检查微信的习惯,所以他可以确定,解禁就发生在那一天。他想打个问号上去,又怕自己一说话就惹毛她,于是打开备忘录,打算写一整段再搬过去。这样一来,哪怕她火速拉黑,他也好歹是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他说了三五个对不起,嵌在开头、结尾、事实与事实之间。他好像拿着一根长长的毛线针,冷静地从一串被自己吹大的气球底下经过。手起针落,挨个戳破。他说,那个在小学里每天把电视剧梗概背下来的人,是他,他自己。他还说,在法兰克福的最后一天晚上,他一直徘徊在电梯间。看到有个老外去按她的门铃时,他差点整个人扑上去。她没有开门,两次都没有开。老外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敲错了门,于是转身往回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她没有应门,他想,所以她一定是把老外当成了他。她没给老外开门,也就等于不会给他开门。他在,他懂,所以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