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幸福触手可及(第5/9页)

但是谭鲁周的故事仍在继续。如果那个俯瞰视角还能附带他们对话的字幕,去掉无关内容之后,连起来大概是这个样子:教室里鸦雀无声,直到那女生边上的另一个男生开口——

“昨天八频道临时直播球赛,你说的这集延后到今晚播。”

隔着时间与空间的长廊,谭鲁周仍然看得出来,萧穑在故事里听到了某种类似于雪崩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他的讲述很准确地制造出了这种效果。学霸还是学霸,可从此以后他成了沉默的学霸。全班、全年级都知道他每天用功到深夜,什么电视也不看,这一半是因为自律,一半是因为他的父母异常严厉,在他考进重点中学的那一天,就把电视机锁进了阁楼。

“那么电视剧里的情节,他是怎么知道的?”火车从地下钻出来,两边都是成片树林,仿佛无数张乡村风光明信片飞过来。路线显然已经错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个自告奋勇地替他们指路的德国老太太。但是,此刻他们俩谁也没有惊叫起来,只是懒懒地看着窗外,隐隐发觉自己也是那老太太的同谋。

“一年到头,他惟一订的报纸是广播电视报。那些热门电视剧的梗概,他每天只要花十分钟就能记熟。其实如果搁到现在,上网搜两分钟,什么资料都有啦,连报纸都不用订。”

“那么楚留香的扇子……”

“那张报纸上有人物专访,郑少秋跟记者说过花了多少时间练扇子功……反正就是一把扇子嘛,他随手比画比画,都挺像那么回事的。”

这站特别长。阳光时有时无,坐在他们俩对面的双胞胎姐妹的面孔,笼罩在不时变幻的光线中。她们都戴着绣花头巾,像几乎所有移民到德国的土耳其女人那样,美得惊心动魄。谭鲁周佯装挥舞扇子的时候,她们偷偷往他这边看了好几眼。

“那么,后来呢?你不会告诉我,他自杀了吧……”

谭鲁周吃了一惊,定定地看着萧穑。“没有吧……至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半年以后,他转学了。”这个故事惟一的听众显然可以承受——甚或隐隐盼望——更激烈的叙述,一时间倒让谭鲁周有点尴尬。

“所以这件事让你警觉,不能过他那样的生活,人活着不是为了把自己绷断,是吧?”

谭鲁周差点笑出声。他想她以前一定当过语文课代表,有总结中心思想的轻度强迫症。“也可以这么说吧,”他决定成全她,“我老是觉得我不属于现在的生活,我应该有另一个地方可以逃。”

他们俩谁也不知道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正如谁也不知道这列火车到底要开到哪里去。这显然是一条与市中心接驳、通往郊区的支线,车厢里的人一站比一站少,但他们俩谁也不愿意主动打破这份慵懒的、随波逐流的默契,商量一下该在哪一站下去。末了命运替他们做了索然无味的裁断:终点站,他们跟在那对土耳其姐妹身后下了车。

下一班往回开的车要四十五分钟以后才会来。终点站上的工作人员结结巴巴地用英文告诉萧穑,回程坐九站就能换乘到一条靠近他们酒店的线路。“去展场时间肯定不够用啦。团里不是说好在酒店大堂集合一起去吃晚饭的吗?也只能赶这个点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说话,可是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就意味着他们最多还可以错过两班车,谭鲁周飞快地算出了结果。一辈子总是有那么几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瞬间,周围的一切都为了成全你而存在。凭空起了一层薄雾,不多不少,刚够把切近的景物推远,刚够隐去树林里过于茂密芜杂的枝条,将红黄绿三种颜色的叶子托起来,欲盖弥彰地罩上一层纱。他们向树林方向走,走了几步那雾又渐渐散开,于是,稍远处,本来几乎一片混沌的山坡一层层清晰起来,大致能看出有片葡萄园。谭鲁周觉得视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宽阔,思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爽,也从来没有对听众的反应那么有把握。他想,这一定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含氧量显然高于上海,也高于法兰克福市中心。

在这样的空气中,“另一种人生”当然不在话下。谭鲁周算给萧穑听,如果辞职不干,卖掉家当,换来五六十万,是不是足够在丽江或者大理或者凤凰开一家酒吧,养一条狗,玩一把吉他。“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会一点吉他?”谭鲁周的眼睛里闪着轻盈的光,“至少唱唱《董小姐》和《一朵云》,完全混得下来。”

“嗯,连唱带说,忽悠文艺青年买几瓶啤酒加一碗过桥米线什么的,绰绰有余。”萧穑来了兴致,随手在他的蓝图上涂抹几笔。她说她有个朋友把客栈开到了瑞士,也用不了多少钱。那边有的是好山好水好空气,国内也有的是厌烦了大旅游团和大酒店的散客。“所以,”她站在种着成排葡萄藤的山坡上,随手朝山坡脚下那个看起来格外干净、稀稀落落分布着几家店的小镇指了指,“从这里开始另一种人生,也完全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