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水(第6/7页)

她终究没有说出口,电梯里人太多。也许不用说,他只要瞥一眼她的脸色就知道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她想。她已经连着好几天静静地听他拉同一首曲子了。那曲子一响起,她就相信今天又可以睡得很好,她不知道这会不会形成某种依赖性的条件反射。下回再碰到他,她也许可以建议他换一首。

她没有再碰上他。电梯里开始有人说他出了事。他们说的是他的门牌号,她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她楼上的那一间。她的脑子在麻木地运转,她想这栋楼里的人原来也是互相认识的。他们平时蜷缩在各自的屋里,就等着天上落下一块石头,然后像装了弹簧一样,飞快地探出头来。他们互相交换着关于他的信息,叹息着拼凑他的经历。他们每句话之前都要加上“我听说”,最后都要补上一句“不信问问物业”。

物业说他公司有人来过,派出所也来过。他走的那天天气很好,照例跟小区门卫打了招呼,说要开车出个短差,两天以后回来。他的公司这两年业务拓展的重心是周边的二三线城市,就是新闻里讲的“以本地为圆心,逐渐加大半径向外辐射”的那种。他开车经过的那条高速公路就在公司规划的第二层辐射圈上。公司鼓励职员自驾出行,因为这样要比出租转火车再转出租效率高得多。买那辆车的钱里有公司给的购车补贴,皮夹子里装着公司发的加油卡。

“当然是工伤。”有人开始愤愤不平,因为物业讲“听说对于赔偿数额有分歧”。“以他父母那样的年纪和精力,怎么可能搞得过那家公司呢?”另外一个人冷静地接口,然后自我介绍说他是律师,还从西装口袋里拈出一张名片发给李小晚。律师的老婆挽着律师的手臂,感叹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倒霉,不明不白地死了,家里连一个可以替他出头的人都没有。为什么,女人说,三十好几了还没有结婚?门卫里资格最老的胖爷叔讲,五年前他刚搬来的时候身边好像有个女人,那女人好像把头发染成棕红色。后来?后来就不见了。

各种信息在李小晚的脑袋里扭打在一起。她知道,没有人会告诉她,当石块以几万分之一的概率击中他的手腕时,他正在想什么,嘴里是不是哼着一段旋律。她想,如果可以证实这件根本无法证实的事,也许她会好受一点。

但她注定不会好受,而且这种不好受多少能抵消掉一点莫名其妙的内疚。入夜,她坦然接受了卷土重来的失眠,简直像拥抱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再也不会有大提琴拉的催眠曲了,静默让人难以忍受。而这静默居然渐渐潮湿,嘀,嗒,嘀——嗒——嘀嗒,声音由微弱而清晰,由温柔而坚定。顷刻间,她觉得水滴洇透了整个房间,像一张被眼泪爬满的脸。

“下次吧,我们回头再约。等你想好你究竟想说什么——至少等你确定你想跟谁说以后,我们再聊吧。”

心理咨询师合上笔记本,挺直上半身,叉起碟子上的一小块茶点。切成小三角的三明治里嵌着薄薄一片烟熏三文鱼,他小心翼翼地确保鱼肉和面包全都塞进了嘴里。

“不管怎么说,放松点。你知道就连三文鱼也分两种,一种是普通型,一种是自弃型。”

没有人接口,他只好继续背书:“这不是我说的,是科学家说的。自弃型三文鱼懒得吃懒得动懒得长大,它们的激素浓度有好几种是明显异常的——有的比正常指标多点,有的少点。我的意思是说,抑郁是生理性的。你想啊,鱼又不用上班不用谈恋爱不用设计封面,可它不是照样会抑郁吗?所以说,不要气馁不要自卑,有了病就得治……当然,我没有处方权。”

早就开始暗暗后悔安排这场约会的编辑拼命挤出一丝笑容。“刚才你们说得热闹,我顺手把单买了。”

傍晚,李小晚一踏进自家大楼,就感觉出了异样。频率,她想起楼上的男人说过这个词,那个以“赫兹”为计量单位的词儿。耳朵先于头脑反应,于是她的腿被耳朵指挥着绕过电梯,走进了小门背后的楼道。

一层层走上去,李小晚的心跳越来越快,她不知道这是因为爬楼梯太累太急,还是因为越来越靠近某个神秘的声场。熟悉的旋律断断续续出没,天知道它是外来的还是自发的,是真性的还是假性的,属于生者还是死者。她甚至来不及害怕,来不及细想,一首在阴阳界任性穿梭的曲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最后敲响楼上那扇门的时候,李小晚几乎整个人都扑到了门板上。

琴声戛然而止,门里似乎迟疑良久,才打开。

先在视野中凸起的是大提琴。支在尾柱上,就是一把大提琴应该有的样子。但女人迟迟疑疑地走过来,挡掉大半个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