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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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一阵痒,我没忍住,咔咔两声把自己从梦里咳出来。话说回来这也不是个值得流连的梦。我在商场里排队等电梯,可是直到上电梯的一刹那也没想清楚是上楼吃甜品还是下楼逛超市,所以我把两个键都按了——其实是白按,因为每个键,从B3到12,全亮着。天晓得为什么电梯里只有三个人,电梯外却要排队。三个人里有个女生,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照电梯里的镜子,专心整理刘海。砰,镜子被她看得粉碎,碎片落到我的脚下……做梦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出去上班,尽可能轻地带上大门,这点声响和我的咳嗽交叠在一起。照例是七点半,我们照例保持着两个钟头的时差。“就算泰坦尼克号上的那对小情人平安下船、喜结连理,不超过半年,他们睡觉的时候也不会再相拥而卧。”我在一篇专栏里打过这样的比方,“不要小看不同的作息时间,它可以毁掉所有生死相许的爱情,解决办法就是用土地换和平,用空间为时间减压——有精力困于斗室在心中杀掉对方一千次,不如一起努力挣钱买一套有几间卧室的大房子。”我总是习惯把这类昂扬的、务实的、押着俗气的韵脚的句子,放在专栏的结尾。

反正我们家有两个卧室,他一个,我一个。实在逼急了,书房里有张榻榻米,厅里的长沙发买的也是那种两分钟就可以变成床的款式。“空间够多了吧——用这点土地换十年和平够不够?”从他的语气里,我总是既听不出问号,也听不出句号。

那个情感专栏叫“简爱”。“倡导简单直白的男女关系,推崇经济适用型爱情,去小资化,反中产病,分寸掌握在用一小杯冷水泼脸的程度。”编辑乔紫是这么跟我交代的。我说这样行吗,全世界不都在掏小资中产的腰包?她说你傻呀,只有小资和中产才会对“去小资反中产”感兴趣。我说到底什么是小资中产,她横我一眼:“就是明明没吃饱却好像已经撑坏的痴男怨女。”

她说的没错,你只有开出这样的专栏以后,才知道根本就没必要找亲朋好友伪装痴男怨女,你的邮箱里随时会装满如假包换的痴男怨女。他们认真地讲自己的故事,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已经发生过几亿次。他们认定自己的叹息和眼泪独一无二,像一株刚刚长出嫩芽的植物,新鲜得几乎可以滴下露水来。一开始,我每回一封信,就担心我的阅历和情绪已经清空,担心故事类型再也翻不出一点花样,但我根本来不及多想。他们的问题就像刚刚退下去的潮水,翻一个浪头又卷过来。我至少可以用几十种方式回答“异地恋怎么办”或者“她妈妈不喜欢我”,实在不行还可以说“答案早就在你心中”。反正,“简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从报上扩张到网上,发长微博,开微信公号,这些玩意加点插图就能一本接一本地出文集。我的署名一直是“简”,读书会给读者签名就偷懒写一个花体J。

底线是不上电视。在饭桌上认识的导演说你形象还不错啦口齿也清爽,中文心理双学位,在相亲节目里当常驻嘉宾一定红。我说如果“红”就是跑个超市都要戴墨镜——还得是蒂芙尼的——那就算了吧。再说心理学我哪有学位啊,就是上过一年辅修课罢了。乔紫在边上夹起一块白得刺眼的黄喉,扔进泛着霓虹般油光的火锅:“她写专栏纯粹挣点零花钱,老公年薪搁那儿垫着呢,天天在回笼觉里焖熟了才起,没事上你们电视干吗?上一次妆老半年,出场费还不够打肉毒杆菌的。”

但今天的回笼觉看起来火候不对。好像我身体里连夜赶制出了一批更敏感的神经末梢,他那点微小的、刻意压低的响动被迅速放大音量传到我耳边。一个激灵我就醒透了。电动牙刷在嘴里翻搅出泡沫的时候,昨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跳出来——那些被睡眠暂时挡在门外的细节,经过大脑一晚上的加工,愈发尖锐刺目。

昨晚,他把我的手从他大腿上挪开的时候,是足够轻柔足够小心的吧?是把力量控制在我没法拿这个手势当借口,根本没理由发作的那个程度吧?“不行,真的不行,有一个项目,真的,太耗人。你当然没问题,是我的问题。过一段,我保证。”他的表情很平静,皮肤褶皱甚至依稀挤出一抹微笑。剩下的就是疲倦,毫不妥协的疲倦,让我不忍再追问一个字的疲倦。

我镇定地顺着他的动作把手抬到了他的肩膀上,半依偎在他怀里。他僵硬地揽住我,手指摩挲滑溜溜的肩带。“别考我啦,我当然看出来了——新睡衣。可我真的不行……”

我差点说,还有新香水,橙黄的瓶子上映着几何块面的豹子脸。美洲豹。可是我没说。我抽身后退,隔开两米转了个二百七十度。“这牌子的内衣从来不减价,今天七折出货,不买白不买。”他用一个更刻意的微笑赞赏我岔开话题的技巧,但紧接着还是关上了卧室的门。他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