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水(第5/7页)

“所以只能拨空弦过干瘾?”

“其实难度不大的曲子,我还可以拉。我现在闭上眼睛,乐谱、指法全都背得下来。但要命的是……”他说不下去了,求救似的看着李小晚。

“要命的是,你一拿出琴来,就会头晕,想吐,两只手发抖。每次听到别人拉的曲子——那些明星叫什么来着?马友友?——你又会非常非常难过。”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就好像你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突然会把琴找出来。人要是一直能知道他为什么会干这个,干那个,这个世界就简单多了。”

故事合作完成,两个人都听见了对方松一口气的声音。可疑的故事也是故事,总比悬在半空,谁也没兴趣讲述它要好。上楼之前,男人说我讲出来舒服多了,可算是找到症结了,今天晚上保证不会吵你了;女人说没事你继续,知道不是漏水,也没有什么解释不了的灵异现象,我就放心了。李小晚说的是真心话。在她看来,找到水源就够了,是不是顺手拧紧龙头,倒显得无关紧要。

然而水龙头还是给拧上了,以一种格外圆满的方式。先是弓与弦试探着轻声厮磨,再是低沉的叹息此起彼伏。琴声像发酵的面团,在头顶的案板上小心翼翼地翻滚、摔打,揉进李小晚的五脏六腑。李小晚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反正旋律确实不算复杂——拉到需要用力推高的地方,便轻轻慢慢地滑过去。李小晚不太懂音乐,不知道他的乐谱和指法有没有背错,也看不到他的手有没有发抖。

李小晚找到两张旧报纸,卷成细长的圆筒。她站到床垫上,让圆筒一头抵住天花板,一头罩住右耳,好听得更清楚一点。第一层泪水漫上眼眶时,她模模糊糊地看到,天花板在一个长音中微微震颤。

那天晚上李小晚的睡眠质量达到人生巅峰,醒来以后觉得,如果深吸一口气,她可以发出头腔共鸣。她意识到,十天以来,这是第一次没有听到滴水声。

石块扁平,最适合掷出长长的抛物线。沿着抛物线的轨迹,警察找到公路北侧山坡上的几棵树。树长得很好,毗邻公路的树木很少有长得这么好的。树干粗壮,适合攀缘,树冠茂密,足够藏下一两个人,大人,小孩,都没准。也可能是猴子,主持人说。

李小晚在网上反复看这段视频。它原先应该是一档电视节目,被人截到“秒拍”上,便于播放转发。主持人浑身散发着浓重的广播学院气息,字正腔圆,面无表情,稿子显然不是她写的。李小晚把手机横过来,主持人的脸骤然放大。李小晚拉进度条,按暂停键,再松开,试图在主持人说“也可能是猴子”的时候,看到她面部肌肉的变化。她看到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确实有点好笑,不是吗?类似事件并非绝无仅有,主持人说,去年就有位董事长在风景区被猴子用石头砸死了。当然,这一回,情况有点不一样,石头砸在受害者的手腕上。无论是石块的力度和锐度,还是受伤部位,这都算不上致命一击——如果他是站在路上的话。不幸的是,当时他在一辆时速一百公里的汽车上,他的手腕握着方向盘。行车记录仪上,镜头猛地一歪,路面仿佛飞起来。

然后是同类事故综述,呼吁公路周边加强管理,明确相关部门的责任,谴责并警告公路边恶意投掷的人——如果不是猴子的话。最后是采访心理学家,剖析反社会人格的形成原因。五分钟的报道,提到受害者用的都是化名,有一张打了马赛克的肖像,石块和侧翻起火的汽车给了一个特写镜头。这些就是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的痕迹。李小晚想,如果不是死得这样意外,可以让观众感叹一下世事无常,庆幸自己尚且安全地躲在空调间里,那么他一辈子也上不了新闻,也不会有这么奇怪的化名。

一块石头把一个人变成一个潦草的符号,湮没在社会新闻的杂草丛中。这条新闻的所有意义就在于没有意义,中心思想是一个人的死居然可以这样没有意义。至于肉身与记忆,还有他的琴,空弦的回音,都成了某种类似于水蒸气的东西。李小晚想,这样混蛋的事,只有蹩脚的小说家才干得出来。他们眼看着快要用冗长的心理描写把自己写到睡着的时候,就会抓一个倒霉蛋出来,制造一个小概率事件,换一场假高潮。石头。为什么,只是一块石头?

李小晚试图回想,在那天睡了一夜好觉之后,在他出事之前,她还见过他几回。至少有一次是确凿的:那天她从超市回来(是的,她又开始出门了),他也在那部塞得满满的电梯里。她记得她有过一闪念,想谢谢他——只要一句谢谢,他就应该明白这几天她睡得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