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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时代日本全国一流的律师夫人欣欣女士,本是艺妓出身,她以美貌和豪奢闻名,擅长骑马。她骑着白马参加葬礼,身穿华丽的丧服,长裙广裾,惹人注目。丈夫死后,她无法继续满足这种奢侈欲,绝望地自杀了。

“欣欣女士喜欢蛇,她总是在手提包里放一条活的小蛇,不是吗?啊,我忘了。昨天您不是说打死一条蛇吗?宫殿下来时要是遇见蛇就糟啦。松户师傅,要是见到蛇请一定打死它,但决不能让我看到啊。”

她远远望着手持剪草机的松户喊道。

游泳池的水面毫不留情地映出妻子衰老的脖颈,本多注视着那个影像,蓦地想起战时在涩谷的废墟上遇到的蓼科,还有蓼科送他的《孔雀明王经》。

“要是被蛇咬了,念一念这咒文就会好的。摩谕罗吉罗帝莎诃。”

“唔。”

梨枝没有表示一鳞片爪的兴趣,又坐回椅子上了。忽然响起剪草机的声音,给了两人沉默的自由。

本多知道守旧的妻子对于宫殿下的光临自然是欢迎的,但她明知金茜要来却能如此保持平静,这使他甚感惊讶。梨枝只是巴望着,今天在丈夫身边亲眼看看金茜,或许能消除自己长期以来的苦恼。

“明天祝贺游泳池开张,庆子带金茜一起来,说不定要住上一夜哩。”当丈夫若无其事地告诉她时,梨枝感到一种切切实实的喜悦。当嫉妒太深而又找不到真正的根由,梨枝宛若见到闪电之后又在等待雷鸣,这当儿,每一瞬间被稀释的不安,她都当成是自己所有。恐怖和期待变成了同样的东西,一切再无须等待,这使她心性陶然。

梨枝的心是流经广阔荒野的一条河,它以销蚀自身的缓慢的速度迂回曲折地流淌。到达河口时,将堆积的泥沙尽情投弃,眼见着将要面临陌生的海洋。自己将以此为界从此不再是一湾淡水,而将变成无边苦涩的海水。某种感情的量增加到极限,就会自动发生质变。本以为将要毁灭自身的烦恼的蓄积,猝然转变为生的活力,转变为格外苦涩、格外苛烈,但却是迅疾打开展望的蓝色的力量,也就是大海。

本多尚未觉察,此时妻子正蜕变为不曾相识的苦涩而顽固的女子。当妻子以不快和沉默的探索给他带来苦恼的时候,那时的梨枝实际上只不过处于化蛹的阶段呢。

这个晴明的早晨,梨枝觉得自己的老毛病肾病也变好多了。

——远处剪草机倦怠的轰响,震动着默然而坐的夫妇的耳鼓。这对无须对话的夫妇,犹如一幅绘画,始终保持着长久的沉默。这是相互依存的神经束,因相互依存而渐渐倒塌到地面,没有发出金属般尖厉的响声。本多多少夸张地想象着这种于沉默之中彼此实现谅解的状态。本多感到,自己要是犯了滔天大罪,他至少要比妻子飞翔得更加高远。然而,他又只得承认,妻子的苦恼和自己的欢欣永远都是同一种身高,这大大伤了他的自尊。

映在水面上的二楼的客房,为了通风大敞着窗户。雪白的绣花窗帷也拉开了。今夜金茜将要入居的那扇窗户,就是上回她深更半夜从那里跳到屋顶,又身轻如燕地落到地面上了。她的行动只有长着翅膀才可做到。难道金茜于本多见不到的地方真的会飞吗?谁敢保证,金茜不会在本多看不到的时期内,挣脱存在的束缚,骑着孔雀,纵贯时空而变幻无常呢?显然,正是这种没有确证和无法证明的东西使得本多沉迷其中。想到这里,本多觉悟到自己的恋爱充满玄妙的性质。

游泳池水面仿佛罩上一面闪光的网。妻子将皇宫偶人一般浮肿的手臂,搭在被阳伞遮盖着半边的桌子的一端,默默地坐在那里。

于是,本多可以自由地耽于情思之中了。

……现实的金茜,正是本多所亲见的金茜。她有一头美丽的黑发,总是笑容满面,对于约会毫不在意,想到什么就决然行动,是个感情取向不透明的少女。不过,他所看到的金茜显然不是全部。本多渴望见到自己从未见到过的金茜,对于他来说,恋爱关系到未知,认识关系到既知,这是当然的道理。越是推进认识,越是以认识劫掠未知。一味增加既知部分,就会使恋爱得以实现,这种想法是行不通的。因为本多的恋爱,越发远离认识的指爪所达不到的地方。

自打年轻时候起,本多认识的猎犬就极为俊敏。因而可以认为,本多眼睛所见、耳朵所闻的金茜,大致符合他的认识能力。有限范围内的金茜之所以能够存在,不是别的,正是来自本多的认识的力量。

因而,本多很想看看金茜不为人们所知的裸体的姿影,他的这种欲求已经变成脚跨认识和恋爱两者矛盾之上的无法得以实现的欲望。为什么呢?因为他的所见已经属于认识的领域,尽管金茜尚未觉察,但当他从书架后面的墙洞里窥探金茜的时候,从那一刹那起,金茜已经是本多的认识所造就的世界的居民了。他目之所见以后突然被污染的金茜的世界,决不会出现本多所想看到的东西。恋爱是无法实现的。假如不看,恋爱又永久不能到达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