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第2/4页)

女人低声说“不行啊,不行啊”,最后又说“好冷”。正在得趣的男人没有作答,女人到底是女人,男人极尽全力用两臂紧紧搂着她的腰肢,她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到。

……这种极带讽刺的猥亵的潇洒,这种极富献身性的无私的协力,本多每想起来嘴边就诱发出一丝微笑。但一想到那次在松屋美军基地商店门口白天里跟他搭话的男子,那一点点幽默随之弥散于某种冰冷的不安之中。对于自己的真挚的快乐,只能促使一部分人的厌恶,他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承受着这种厌恶的反映。不仅如此,厌恶本身总有一天会变成快乐不可缺少的要素。如此种种,还有比这更加不合道理的事吗?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我厌恶,同最甘甜的诱惑结为一体,自我存在否定的本身,同决不能治愈的不死的观念结为一体。存在的不治之症正是不死的感觉的惟一实质。

他再次走到游泳池旁边,弯腰抓挠着动荡的池水。这正是他人生终点抓住财富的感触。夏阳照射着他的低俯的颈项,仿佛感受着一生中重复五十八回的夏天众多的恶意和嘲笑的箭矢。他那并非多么不幸的人生,一切都遵从理性的航舵,灵巧地躲过毁灭的暗礁。所谓没有幸福的瞬间,只不过是夸张罢了。尽管如此,这是多么百无聊赖的航海啊!不妨夸张地说,自己的人生是黑暗的,这才更符合毫无伪饰的感觉。

“自己的人生是黑暗的。”这样的宣告甚至可以看作是对人生痛切的友情的展示。我和你的交游,没有任何成果,没有任何欢喜。你丝毫没有给我任何快乐,就那么执拗地同我交友,强行踏上“生命”这根危险的钢丝。节约陶醉,增加所有,变正义为纸屑,用理智换取家具财产,将世上的美压挤成可耻的模样儿。人生大大花费了一番气力,将正统流放,将异端送进病院,使人性陷入愚昧。这是一堆脓血盆里沾满血和脓的脏污的绷带。就是说,这是天天都要替换的心灵的绷带,每次都使不治之症的患者不分老少一齐疼得哭爹喊娘。

他感到这块山地绚丽的蓝天之上,隐藏着洁白而壮美的护士巨大而优柔的双手,这手为了天天虚空的治愈而从事着粗野的义务。这双手亲切地触摸着他,又一次敦促他活下去。美女峰上空的白云,是一堆散乱的近乎伪善的卫生而洁白闪亮的新绷带。

别人看来会怎样呢?本多知道自己是站在十分客观的立场的人。在别人眼里,本多是最富裕的律师,过着悠悠然安度余生的日子。这本来是在长年审判官的生活里所保持的大公无私、光明正义的当然回报,人们只有艳羡,谁也不会加以非难。这是市民社会对市民的忍耐有时给予的过迟的报偿之一。如今,即使本多万一暴露小小的恶行,人人无疑都会当作常有的无罪的恶癖,含着微笑加以饶恕。总之,在这个世界上,他“拥有一切”,除了孩子。

要不要领养一个?夫妻曾经商量过,也有人劝说过。梨枝不想再提,本多获得财富后,也对此事不感兴趣。跑进家里觊觎他的金钱的外人是可怕的。

——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侧耳静听,莫非一大早赶来的客人?原来是梨枝和司机松户在谈话。不一会儿,两人走到阳台上,眺望着起伏的草坪,只听梨枝说道:

“瞧,那一带高低不平,通往凉亭的斜坡,是观赏富士山最好的地方,草剪成那个样子很难看,宫殿下也要光临的啊。”

“好的,那就重新修整一下吧?”

“修整一下吧。”

老司机比本多大一岁,他到阳台顶头放置园林工具的场地去拿剪草机。本多对松户不很满意,他只看重松户在战时战后做过官府司机这段经历。

动作慢慢腾腾,说话妄自尊大,日常生活也贯穿着安全行车的规则。本多对他这种雷打不动的态度颇为恼火。人生也和行车一样,只要谨小慎微就能获得成功,这种想法谁受得了呢?他望着松户,松户也坚信主人本多和自己属于同一种人。本多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受到了他无端的丑化。

“还有时间,坐在这儿歇一歇吧。”

本多招呼梨枝。

“嗯。不过,厨师和侍者该来了。”

“他们总要迟到的。”

梨枝满心犯起悒郁的踌躇,好似投入水中渐次漂散的绒线。她回到屋里拿来坐垫,她那患有肾病的身体,害怕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

“厨师也罢,侍者也罢,这些人一来,整个家都要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她一边说,一边坐在本多身边的椅子上。

“我要是像欣欣女士那样,是个讲究排场的女人,一定会喜欢上眼前这种生活。”

“又搬出过去的老皇历来了。”